烟气缭绕,雾霭蒙蒙。
离开巴西城向南不久,搭上东去巫山镇的商船,白雷一行人很快便进了巫山江道。
说是商船,不过是十多根毛竹扎起的竹筏而已,艄公撑杆,客人端坐。
坐在船头的白雷脸色很糟。
江水滔滔,流淌在群峰之际。
竹筏悠悠,穿梭于山峡之间。
艄公是常年往巫山送货的老手,竹筏撑得自是又快又稳,一点暗礁都碰不上。
可毕竟水路崎岖,望着筏下那时不时卷起白沫的水道……
为什么竹筏上不按个扶手?
白雷心中抱怨。
船舷没,扶手也没,万一……
白雷稍稍动动身子,竹筏上唯一的竹椅似乎也不是那么牢固。
“呵呵……表弟你应该算是北方人,和我一样,”曹金富见到白雷的窘境,笑道,“不擅水战。”
“水战?哈!”白雷自嘲回应,“还水战呢——我们那国家,一共才七艘战船,四艘小的,三艘……啊!对了,还是白随云……”说到这里他想到东方很看重辈分,便想了想,“还是我们……大舅?嗯,我们大舅带过去的人设计的。”
樱半道认的师傅竟然变成自己的“大舅”,竟然有了亲戚关系,白雷开始越来越相信樱说的“缘分”了。
“王一?”曹金富问。
“对,是叫王一。你认识?”
“哦……他啊……”曹金富看看在一边剥橙子的小柳,“你应该感兴趣。”
“我哪感兴趣?”小柳往嘴里塞了个橙瓣,“工造司的人要杀他,又不是我们。”
“杀他?”
“王一擅自改装官船,酿成大祸,”小柳说,“死了好多人——官方是这么说的。”
“官家是这么说的?真相呢?”白雷来了兴趣,一时也不觉得坐在竹筏上不稳了。
“具体什么情况小妹我不清楚哦!”小柳抬抬手,示意白雷张嘴,然后手指轻弹,橙瓣准确落到白雷嘴里,“这事不是我们负责的。”
“真相是王一多次提案改装,工造司上级不予理睬,”曹金富说,“为了证明自己是对的,王一便擅自改了艘官船——结果不巧北方大旱,朝廷紧急调船运粮,王一改装的船,也在调用之列。”
“船沉了?”
“沉倒没沉,”曹金富苦笑了下,“可却撞沉了七八艘——船队,中央有艘提速三成却没人知晓的船,表弟你觉得会发生什么?”
“整个船队失控……”白雷明白。
船队是要保持同等航速的,王一改造的船船速更快,平时也许看不出来,但到了赶着运粮,船队必须全速前进的时候——自然是后船撞前船,前船磕后船,航道堵塞,不及避让的船接二连三地撞上去……
“其实船被调走的时候王一就阻拦过,”曹金富又说,“结果被以‘阻拦皇命’被强行下了狱,船队出事后,工造司的人便将所有罪责都推在王一身上,‘擅改官船致船队遭损,进而运粮延迟致旱地大量饥民饿死’,为平息旱地饥民的民愤,王一最终被定为钦命要犯,判了斩刑。”
“哦……——那他怎么逃出来的?”
“毕竟他是工造司的首席造船官,工匠们都知道他冤枉——官船船速提升三成这种好事,怎能算在王一头上?所以王一的提案才被上面压着。船被调用前王一曾出声阻止,被绑前还高声提醒‘不可全速’,奈何上面不听,”稍稍顿了顿,曹金富叹口气,“有很多工匠都怀疑是上面嫉贤妒能,出事后借机除掉王一。”
“所以工匠们就偷偷把王一放了?”
“他们哪敢?那可是钦命要犯,他们哪敢擅自放人?——最多就是帮着王一送了封信。”
“那封信是给——我们大舅(白随云)的?”
“嗯,大舅他的商船也是王一造的,他和王一本就是好友。”曹金富点点头,“之后大舅重金贿赂监斩官,用个死囚替了王一。”
“等等!重金贿赂?替换死囚?”白雷皱眉,“钦命要犯都敢?!”
虽然这种事在西方屡见不鲜(白雷自己也干过),但……到东方这大半年,白雷一直惊叹于东方制度之完备,律法之公平。
没想到也有和西方类似的事——还是天朝最高统治者钦点的钦命要犯,总觉得有点不可思议。
毕竟从凉州王爷和小柳口中听到的天朝统治者,是很睿智,很有王者之气,很值得人敬畏的。
连他钦点的要犯都敢糊弄?
“这件事圣上应该是知道的,”小柳拍拍腿,将刚刚剥落的橙皮拍干净,又拿出一叠腊肉片,“若没圣上默许,钦命要犯谁敢换?”
“知道?”
“啊……应该这么说,”小柳叼着腊肉想了想,“圣上知道监斩官会收贿赂放人,具体的事圣上清不清楚,就没人知道了。”
“……”白雷困惑,“你的意思是,‘圣上明知那个监斩官会收贿赂放自己钦点的死囚,还让他来监斩?’”
“嗯。”
“为什么?”
“因为圣上信赖他呀!”
“……”
“圣上只是需要个人来平民愤,”曹金富见白雷还是难以理解,便详细解释道,“既然工造司的人已经把王一的罪做实了,那自然‘运粮延误饥民饿死’的罪便该由‘擅改官船致船队损失’的王一来背,但杀无辜之人这种事,太损阴德。所以,派的都是圣上信赖的监斩官——若犯人罪不至死,那便用死囚换掉,若罪大恶极,自然直接斩了了事。”
“可刚刚不是说是大舅重金贿赂么?”
“养好了狗,狗才会忠心为主子办事,”曹金富微微冷笑,“好狗是知道自己能咬谁不能咬谁。若是咬了不该咬的人——”
“那被斩的就是他,”白雷明白了,随即又想到个问题,“那,若是无辜之人,没人帮他送钱,又怎么办?”
“斩有‘斩立决’和‘秋后问斩’,若案情有疑,那便是‘秋后问斩’,毕竟调查真相需要时间,案情复杂的,甚至有官家参与掩盖陷害的,拖个七八年也是常事——当然,长期牢狱可不是普通人受得了的,所以有钱的人,能出钱让人出来,总比闷死在狱里强。”
“所以王一就被偷换出来,上了大舅的船……”
冤案最怕的便是集体构陷,更何况那件事王一确有不对之处。因而,即便王一想要翻案,也会是个漫长的调查取证过程。所以与其在牢狱中漫长等待(还有闷死的可能),不如提早出来,随着白随云到西方,凭自己杰出的工匠技艺,闯出一片新的天地。
——“他叫王一,因为不甘自己的技艺被埋没……”
白雷想起白随云介绍王一时的话。
拥有杰出技艺的首席工匠,却被嫉贤妒能的人压着无从施展,最终还被陷害入狱。
最终,不得不远走他乡……
“表弟,你在想什么?”见白雷沉思许久,曹金富忍不住问。
“我在想,这……应该是你们天朝太大的缘故吧?”白雷思索着,“因为大,所以你们的圣上更看重平民的感受,更注重平民愤,因为大,王一犯罪只能远逃我们西方——你们这里,再怎么躲都是一个圣上一套律法一群执法人,再远地方的民愤,圣上都要考量——毕竟都是他的臣民,若在我们西方,”白雷想了想,“在我们西方,出事了,只要有能力,换个领主,换个国家,换个名字接着做事——骑马一天,就能有不同的律法,根本不用像王一那样要跑那么远。至于我们那里的国王领主,要是有平民闹事,直接赶他们出领土就好。哪要考虑那么多?”
“这么说来你们那边还是蛮自由的,”曹金富笑道,“哪天我也过去看看。”
“呵呵……还是不去的好,”白雷摇头,“现在那里……说不定正在像你们这边的样子发展。”
西蒙领导的非神协会,以及台面上的暗之神殿……正在利用宗教不断吞并小国,将来,也会像这东方大国一样,成为个……王一那样有能之人难以合理生存的世界吧?
“呜——哦——”正说着话,群山间传来一声猿啸。
“是你表姐,找到路了,”曹金富冲着猿啸传来的方向,“哦——哦——”也叫了声,然后喊了下艄公,“船家(他还习惯北方的称呼),麻烦你把筏子往边上靠靠,我们要上岸。”
“这里上岸?”艄公惊讶,“你们不去巫山镇了?”
“不去了,”曹金富摸出一锭银子,“我们就从这上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