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年的目之所及是一片虚无。
冰冷刺骨的黑暗从四面八方涌来，挤压着修斯的意识。
自悬崖下坠的失重感早已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沉重的窒息感，如失去锚的沉船般正坠入冰海的最深处，连思维都随之冻结。
就在修斯意识消散的边缘，一些破碎的光影却突兀地于眼前浮现，如同沉入水底的羊皮纸被水流冲开，显露出模糊的字迹。
...
修斯的眼前短暂地浮现一丝柔和的光线。
他瞪大眼睛，看见一个熟悉且温暖的小屋，炉火噼啪作响。
一个面容憔悴却眼神温柔的女人正坐在炉边缝补衣物，那是修斯的母亲。年幼的修斯趴在她的膝头，仰着脸问：
“妈妈，爸爸什么时候回来？”
女人的手停顿了一下，脸上浮出一丝骄傲，却难掩眸子深处的悲伤：
“你爸爸...他是阿瑞斯托光荣的教宗骑士，在很远的地方保护着很多人。他是我们整个村子的骄傲。”
“教宗骑士很厉害吗？你每次都这样说，但我总是盼不到爸爸回家！”
“嗯，他们很厉害。”母亲轻轻抚摸着他的红发，声音带着遥远的怀念，
“你爸爸小时候啊，看到威风凛凛的圣教军路过村子，就立志要成为那样的人。他总对我说，等我当上教宗骑士，就回来风风光光地娶你...但我其实并不在乎你的父亲会不会成为圣教军，又拿到教宗骑士的头衔，我想要的...其实只是...”
她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化作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
“妈妈不哭，我会等着爸爸回来，并在这段时间里代替爸爸保护你的！”
小修斯挽起袖子，试图像村里的大哥哥一样展现自己的力量。而女人则是破涕为笑，忍不住揉了揉小修斯的脑袋。
尽管修斯从未见过父亲的真容，但父亲的光荣形象，早已在母亲日复一日的讲述中烙印在修斯心里。
.......
在年纪大点后，逐渐懂事的修斯也明白了自己的父亲或许永远也无法归家了。修斯确实如图他的父亲一般壮实，干农活是一把好手，可一旦拿起木剑，就显得笨拙无比。就连村里的老兵摇着头说：“小子，你不是块打仗的料。”
但屋漏偏逢连夜雨，在修斯十二岁那年，母亲积劳成疾，一病不起。父亲留下的抚恤金和积蓄，像流水一样填入那些药罐，亦或是各种效果甚微的治愈术中——母亲的呼吸最终仍旧停滞在了那一刻。
在母亲葬礼那天，好心的牧师私下问他：“孩子，这些钱本来够你去王城找所骑士学院，就连你的母亲在昏迷前都在极力劝阻你这么做...孩子，何必如此呢？你未来的路还很长...”
“我不后悔，约书亚先生...”
年幼的修斯看着母亲简陋的墓碑，用力摇头，眼泪却止不住地流下。
他从未因自己的抉择而后悔过。
只是...
在此之后，自己真的一无所有了。
接下来的日子灰暗而艰辛。他只能在隔壁磨坊主那里讨生活，搬运那些沉甸甸的谷袋。十袋谷子，换五个铜板。
他记得每一个铜板的重量，记得汗水浸透粗布衣服的黏腻感，记得磨坊主儿子和其他孩子看他时，那种混合着怜悯和轻视的目光。梦想？早已被生存的重压碾碎，深埋在心底，蒙上了厚厚的灰尘。
转机出现在他十五岁那年夏天。一个陌生的矮人，风尘仆仆地来到磨坊，铜铃般的大眼睛扫过一群扛麻袋的少年，最后精准地定格在灰头土脸的红发青年上。“你，就是修斯？”
矮人的声音如同雷鸣般响亮，修斯这辈子都忘不了查尔顿那时的声音。
他几乎是以不容置疑的态度带走了修斯，收他为徒，教他锻造，带他离开那个看不到希望的村庄。
修斯曾不止一次问过：“大师，您为什么选中我？”查尔顿总是用粗鲁的呵斥或含糊的“看你顺眼”搪塞过去。但修斯能感觉到，这其中的缘由似乎和他从未会面过的父亲相关。
...
难以忍受的冰冷将修斯从回忆的碎片中拉扯出来，不断下坠的失重感似乎消失了，他感觉自己匍匐在一片虚无的黑暗里，连抬起一根手指的力气都没有。
结束了吗？
修斯以最后的气力在心底自问。突如起来的意外更像是一种必然，无声地讥讽着他的一生将彻底结束在无人知晓的角落里。
或许师傅说得那些气话是对的。
自己...终究只是一辈滑稽无能的碌碌无为之士罢了。
在修斯的意识即将彻底沉沦的刹那，一股奇异的暖意忽然从肩头传来。
他艰难地、几乎是本能地掀开了沉重的眼皮。
模糊的视野中，一个高大的身影不知何时站在了他身边。
那人全身笼罩在样式古朴、刻着神圣纹章的覆面铠甲之中，散发着一种威严与某种莫名的亲切感。
一只戴着金属护手的大手，正稳稳地按在他的肩膀上，那股暖流正是从那里传来。
你是谁？
修斯想问，却发不出声音。
那人似乎察觉到了修斯的苏醒，缓缓俯下身。然后，在修斯难以置信的目光中，他抬手，摘下了那顶遮住面容的头盔。
头盔下，是一张饱经风霜却难掩英武的脸庞。而最让修斯心脏骤停的，是那头和他一模一样的、如同燃烧火焰般的红发，以及那双深邃的、仿佛能看透他灵魂的蓝色眼眸。
这张脸，他只在家中被母亲珍藏的、唯一一张模糊的画像上见过。
“爸...爸爸？”无声的呐喊在修斯心中炸开，滚烫的泪水瞬间涌出，模糊了视线。
是幻觉吗？是临死前的慰藉？
男人没有回答，只是静静地看着他。
那眼神是慈爱的，愧疚的，还带有一份深沉的期许。
他伸出手，似乎想擦去修斯脸上的泪，但那手在触碰到修斯之前，男人的面容突然扭曲了一下，闪过一丝近乎狰狞的痛苦神色，但这异样转瞬即逝，他的表情恢复了平静，脸上反倒多了几分坚毅。
一个低沉而清晰的声音，响彻在青年的脑海深处：
“现在……还不是你沉睡的时候，我的孩子。”
“活下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