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定要形容伊莱尔此刻心情的话,那就是“恶心”。
若是不了解他们的人看到格罗现在这幅满脸宠爱的表情,或许会真对格罗的自述深信不疑吧。
她怎么也不愿意听到格罗称呼自己为‘女儿’,即便这或许只是男人恶趣味般的逢场作戏。
伊莱尔望向眼前仪表堂堂的公爵大人,她多么想怒吼着驳斥格罗这番令人作呕的妄语,但当伊莱尔真正想这么做时,她却惊愕地发现自己喉中根本无法发出半点像样的声音。
契约的效力已经生效了,就像是伊莱尔灵魂深处的锚被牢牢掌握了那般,它甚至连少女的言语都能限制。伊莱尔顿时理解了为何格罗任有自信留她一条性命。
...
“快,伊莱尔。赶紧和尊贵的公爵大人打个招呼。”
格罗凑到少女耳边细声说道,像是在教导一位缺乏礼数的晚辈那样。
‘他是让我扮演他的女儿...?’
难以言述的反胃感涌了上来,她听着格罗那令人作呕的虚伪语调,她有种能把五脏六腑都吐出来的冲动。
要吐了、开什么玩笑...
倘若自己剩余的人生被格罗掌控在手中,那还不如就此死去。
但如果就此一蹶不振的话...父亲的死是否就失去了意义?
过往的记忆如风暴般席卷而来。仿佛那天故乡的风还在耳边回响,围观伊森德和格罗死斗的佣兵们仍在为那场血腥的死斗欢呼呐喊着。
父亲遍布伤痕的背影浮现在眼前,体力不支的他喘着粗气半跪在地。长剑贯穿了伊森德的胸膛,触目惊心的鲜血攀沿着剑身不断淌落在地。
伊莱尔只得眼睁睁地看着父亲眼中的光芒逐渐涣散,平日总带着温柔的金色眼眸变得暗淡,她亲眼目睹了自己生命中最重要的那个人被夺走了性命。
...
不可饶恕。
心中那股尚未熄灭仇火于此刻骤燃,照亮了少女灰暗的前路。
火光点亮了少女金色的眼眸,扫清了她眸子里空洞的阴霾。
正是因为父亲的死足以刻骨铭心...
自己复仇的道路绝不能止步于此,
纵使结局只是被这股火烧作灰烬。
...
“您好,公爵先生...我很抱歉,让您看到了我因身体抱恙而失态的一面。”
伊莱尔一改方才面如死灰的表情,她微微躬身,向公爵行了一个优雅的屈膝礼,和此前刺杀格罗的她判若两人。
“嘛。还请您不要太过在意我家姑娘的失礼,洛卡斯先生。”格罗望了一眼身旁的伊莱尔,眼中闪过了一缕不易觉察的惊讶,但很快又恢复平常:
“如您所见,伊莱尔的身体不是很好。团里发生了一点事,才会让她急着来找我。不过现在没事了...我这就让她回去,还请见谅。”
格罗嘴上是用着敬语,但从他那略显漫不经心的语调来看,格罗好像并不那么尊重眼前的公爵。
少女深吸一口气,她在最后瞥了眼格罗后,颤抖着吐出了告别的话语:
“我先告辞了,公爵先生...”话至此处,伊莱尔不禁加重了说话的语气:
“——还有格罗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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雷恩镇的雨没有停歇的意思,厚重的乌云夺走了阳光,将整个城镇包裹在阴影中。
从公爵府出来后伊莱尔回到了自己在雷恩镇的住处——这边据说是格罗一年前就找人精心修缮的营地。
堆满积雪的荒野,战后狼藉的残垣...对于早已习惯恶劣环境的伊莱尔,近两个月住在设施齐全的营地还算是难得舒适的经历。
先洗去身上的污秽吧...顺带检查一下那份契约对自己的身体是否有大的影响。抱着此类想法,伊莱尔拖着疲惫的身躯走入了浴室。
蒸腾的热气在狭小浴室里翻涌,凝结的水珠顺着木板缝隙滴落。伊莱尔褪去了沾满雨水泥浆的斗篷,脱下紧身的衣服。她露出雪白的肌肤,将整个身子沉进橡木浴桶。
浴室里氤氲的热气如薄纱般浮动,将少女修长的身形笼在一片朦胧之中。水珠顺着她银白的长发滚落,发丝湿漉漉地贴在瓷白的后颈。雾气缭绕间,少女的金色眼瞳微微低垂,像是融化了的鎏金。热水冲刷着她的手臂,洗去血迹的指尖仍在泛红。仿佛那未能复仇的恨意残留仍在伊莱尔的皮肤上,无法彻底洗净。
这是伊莱尔父亲死去的第八年,也是她离开家乡的第八年。
伊莱尔的家乡来自南北交界的一处僻壤。它既不属于临界的北国‘卡斯缇特’,也不被划为靠南的‘阿瑞斯托’。这里没有压迫、没有纷争,人口稀少,民风淳朴。当地的居民们热情地接纳了自远方而来的伊森德和他的妻子。
伊莱尔本该度过一个幸福快乐的童年。直到格罗粉碎了少女宁静的生活,以平民的性命裹挟伊森德的现身,并如愿杀死了他。
蒸腾的水雾中,她仰起头,任由热水冲刷着脸庞,睫毛上凝结的水滴随着呼吸轻轻颤动。她的肌肤在热水的浸润下泛着淡淡的粉,肩颈线条纤细却带着久经锻炼的柔韧。水痕沿着她的脊背滑下,在腰际凹陷处短暂停留,又无声地没入更深的阴影。
这八年间,伊莱尔从那个阳光开朗的男孩。到两年前因意外变成魔女的她,说是完全换了个人也不过分。
格罗准许满怀仇恨的伊莱尔跟上佣兵团的步伐,也放任他能随时尝试杀死自己——前提是伊莱尔能完成格罗赋予的职责。
伊莱尔的职责从一开始的打杂、被派出去狩猎野兽,逐渐升级成了手持武器进入战场,与素不相识的敌人交战厮杀。伊莱尔着实是继承了‘刃鬼’的血脉。伊莱尔不仅从残酷的战场上活了下来,她还凭借与生俱来的战斗天赋,年纪轻轻便成为了‘黑锋’手下的精锐战力。
...
“还是我不够强吗...”
少女轻声呢喃着。她看向自己满是茧与伤痕的手,又回想起方才经历的那场失败——她不禁攥紧拳头,指节被挤压的泛白。她咬着嘴唇,指甲刺破掌心,血沿着指缝缓缓滴落。
伊莱尔恨夺走自己父亲性命的格罗吗?固然,这份恨意可以说是支撑少女走到现在的力量源泉。
但现在,某种更为强烈的情绪涌上心头,比起去憎恨自己弑父仇人——伊莱尔更厌恶屡次败在格罗手中,那个无能的自己。
这份复杂的心情本该延续更久,直到...
“实在抱歉了,伊莱尔。这次来找你是真迫不得已...”一阵急促的敲门声响起,男人的声音隔着门板显得有些沉闷。
“什么事,卡泽?”伊莱尔认出了声音的主人,那正是她认识许久的同事,也是佣兵团里为数不多曾和自己的男身接触过的人。
敲门催促正在洗浴的少女为自己办事,着实是有些糟糕。伊莱尔轻叹了口气。卡泽似乎并不把伊莱尔当女人——在这个傻大个眼里,伊莱尔还是那个干练寡言的青年。
但比起用‘养女’一词来羞辱自己的格罗,卡泽还是正常太多了。她宁愿其他人依旧把自己看作男人。
“事情不太妙...”卡泽试着让自己的声音平静一点,他继续说:
“那群家伙还真不是一般人。刚才你处理掉的那些人,都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