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去的事...?你都想起了些什么?”
格罗难得没有用轻佻的态度和伊莱尔交流,他大步走到了少女身前,眼睛中写满了难以言述的忧虑。
“都是些在平常不过的记忆...稍微有些触景生情了而已。”伊莱尔转过身,月光将她的影子拉得细长而扭曲,
“借着这月色,我想起了我第一次走上战场,和敌人的鏖战后的那场夜晚——那晚留给我的感觉,和今晚差不多。”
伊莱尔压抑着自己的怒火,将一切情绪都隐藏在平静的外表下,编织着能瞒过格罗的谎言。
——绝不能让格罗知晓黑发魔女的存在。
“好巧,我刚好也触景生情了。”格罗轻笑一声,深蓝色的眼睛在阴影中显得格外幽深:
“我还记得——你那时吐了整整半宿,最后抱着剑在帐篷里睡着了。对一个不到十二岁的毛小子来说,要在战场上去杀死比自己更为高大强壮的敌人,着实是件难比攀天的事。”
“那时候还你告诉我——呕吐说明良知未泯,是好事。”
“这确实是好事啊,伊莱尔。”
格罗唤出了少女的名字,他收敛了嘴边的笑意,感慨地说:“如果你的本性和我一样坏,那你就不像是伊森德的儿子了。”
“......什么意思?”
伊莱尔本没有半点和格罗聊下去的想法,尤其是在得知那段自己沦为魔女的‘真相’后。但令伊莱尔稍感意外的是,格罗居然主动提起了父亲的事。
“你的父亲到死,都相信着人性本善。”格罗抬手拂去落在伊莱尔肩头的枯叶,这个过于自然的动作让少女全身上下都绷紧起来:
“作为卡斯缇特的‘刃鬼’而言——这个想法属实是天真得令人难以置信。哪怕我用剑指着他的喉咙,他还在面不改色对我说‘仇恨只会孕育新的仇恨’。”
伊莱尔瞳孔猛缩,握紧剑鞘的指节用力地几近发白。她盯着格罗,试图从他的表情里找出破绽,可男人脸上的表情却凝重地不像是平常的他。
仿佛他真的只是为父亲的死感到惋惜那般。
“所以呢?”她冷冷地问,“你想说什么?”
格罗没有立刻回答,而是伸手从怀里摸出一枚磨损严重的金币,在指间翻转着。
伊莱尔认得那枚金币——那是她第一次杀人后,格罗随手丢给她的“战利品”。那时,伊莱尔并未接下仇人的施舍,而是恶狠狠地将这枚金币丢在了地上。而格罗则是在叹了口气后,当着伊莱尔的面弯下腰,将那枚金币捡了回来。
但让伊莱尔稍感意外的是,这枚金币格罗居然现在都还保存在手中。
“抱歉,说这么多——只是和你一样,稍微有些怀念过去了而已。”格罗缓缓开口道,目光却紧锁着她的反应,“我想表达的是,能让一向冷静的你‘触景生情’的东西,应该挺有意思的。”
伊莱尔的心跳微微加快,她的表情却没有丝毫波动。
“我说了,只是些无关紧要的记忆。”她移开视线,望向远处漆黑的树林,“如果你只是想问这个,那我们可以回去了。”
格罗盯着她看了几秒,忽然笑了。
“行吧,小子。”他收起金币,转身朝来时的方向走去,“既然你不想说,那我也不问了。”
他的语气轻松,仿佛真的只是随口一提。但伊莱尔知道,格罗之所以会说出这些话——是因为他察觉到了什么。
两人沉默地走了一段路,直到远处传来嘈杂的脚步声和火把的光亮。卡泽粗犷的嗓音远远传来:
“格罗!伊莱尔!你们在哪儿?”
“我和伊莱尔在这里,卡泽!”
格罗大声回应,卡泽在听到格罗的声音后快步走向了他。
很快的,艾丽莎和几名斥候的身影也跟着出现在卡泽身后。她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目光在格罗和伊莱尔之间扫了一圈,似乎察觉到了某种异样的氛围,但她什么都没说。
“你这边有什么新发现吗?”卡泽喘着气,他看了看格罗,再将目光移向神情格外阴沉的伊莱尔。
格罗摊了摊手:“和之前一样。除了几道斧痕,什么都没有。”
“科尔那帮蠢货到底跑哪去了...”卡泽抓挠着找自己的头发,“总不会真被什么死亡真神的信徒抓去献祭了吧?那未免也太扯了。”
艾丽莎推了推眼镜,平静地说:“冷静点,卡泽。那只是从强盗嘴里听来的一面之词。”她从腰包里掏出一个造型奇特的罗盘,罗盘指针微微颤动,却始终没有明确指向某个方向。
“继续搜,附近残留魔力的痕迹。”她用指尖轻轻敲击罗盘边缘,低声道:“但很奇怪——魔力波动很混乱,像是被刻意搅散的。”
卡泽闻言,立刻招呼身后的斥候分散搜索。火把的光在树林间晃动,照亮了每一处可疑的角落——断裂的树枝、被踩踏的灌木、岩壁上的刻痕——但除此之外,再没有更多线索。
伊莱尔站在一旁,冷眼旁观着这一切。她的思绪仍停留在格罗刚才的话上——‘如果你的本性和我一样坏,那你就不像是伊森德的儿子了。’
她始终无法理解格罗为何要突然提起这个。并且和自己用了一样的理由,‘触景生情’。
这可真是个糟糕的借口。
如果格罗真如黑羽所示的记忆欺瞒着出卖了自己,为何现在要主动提及父亲?
按照格罗一贯精明的做事风格——为了能更方便地控制自己,格罗应该是用谎言来掩盖他的罪行才对。
但在对待伊莱尔的态度上,格罗采取的行动却是截然相反的。格罗从未在伊莱尔面前掩饰过他干过的破事——从他身为卡斯缇特的掠夺者杀了多少无辜的阿瑞斯托人,到亲手终结了伊森德的性命,格罗向来都不顾忌向伊莱尔说这些。
——这让伊莱尔不禁怀疑起刚才所见那段记忆的真实性。
黑羽提供的记忆太过真实。格罗数着钱袋离开的背影、异教徒的狞笑、骨骼扭曲的剧痛,每一样都清晰得像是这些事放才发生在自己身上那样。
.......
“喂,小子!”格罗的声音打断了她的思绪,“你那边有什么发现吗?别告诉我你在发呆!”
伊莱尔面无表情地说:“没有。”
一旁的卡泽叹了口气,转头看向格罗的眼睛:“再这样找下去也没意义了,要不先撤?”
格罗看向艾丽莎,似乎是觉得她的判断更权威:“你觉得呢?大法师。”
艾丽莎收起罗盘,听闻格罗的称呼眉宇微皱:“继续找也只是浪费时间。这里的魔力残留虽然异常,但不足以追踪。”
格罗点点头:“听你的,那就收队吧。”
回程的路上,伊莱尔走在队伍最末。卡泽和艾丽莎讨论着可能的线索,斥候们警惕地巡视四周。只有格罗偶尔回头望上她一眼,但伊莱尔始终盯着自己的脚尖。
雷恩镇的轮廓在夜色中浮现。队伍已行至雷恩镇郊的岔路口,格罗停下脚步,转身拦在伊莱尔面前。
“对了,我差点搞忘了一件正事。”他一拍脑袋,在队伍即将转向临时营地之际,他主动问道:
“你今天到底是说了什么,才把王女得罪把你赶出来了。”
“因为我说她是个累赘。”伊莱尔如实说道,“原话是:多瑞亚斯现在最大的破绽的就是你。然后她就生气了,让我滚出来清醒头脑。”
“难怪。你小子还真是个大傻子。”格罗笑出了声。月光照亮了格罗伸出的手。那枚旧金币静静躺在他掌心,边缘泛着细微的铜绿。
“拿着吧,连小孩子都懂的道理,战利品要随身带好。”
伊莱尔没动,“你...为什么还留着它。”
格罗的手指轻轻一弹,金币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伊莱尔下意识地接住。冰凉的金属触感让她指尖微颤。
“因为每个战士的第一次都值得纪念。就像你父亲总挂在嘴边的的——‘杀戮的重量,要用一生来称量’。”
格罗放轻了自己的声音,像是在追忆遥远的过去那般:“这枚金币,就是你的第一个砝码。”
伊莱尔瞳孔紧缩,她握紧了金币,锋利的边缘硌进掌心。
熟悉的教诲。她没想到再次听到这番话,竟然是从杀父仇人的嘴里吐出的。
“等等,你怎么会知道父亲他...”
那正是父亲小时候曾对伊莱尔讲述过的话语——
“现在,滚回你的岗位去,小子。”格罗没有回答伊莱尔的疑问。他已经转身走向营地,背对着她挥了挥手,
“记得把王女殿下哄开心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