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巫薇拉制作了完美人偶埃柯。
他永远微笑，举止优雅，从不犯错。
然而薇拉却摇头叹息：“你终究不是人。”
直到古董店橱窗里，埃柯透过镜子看见自己身后受伤的小鸟。
他第一次违背程序设定，转身救助时，体内齿轮发出撕裂声。
当滚烫的泪珠灼痛木质关节，埃柯终于懂了薇拉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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薇拉女巫那间悬在巨大橡树虬枝上的工作室里，空气似乎也凝滞了，静得只有尘埃在斜射的光柱中无声旋转。埃柯，她最完美的造物，正站在那束光里。他穿着一身纤尘不染的象牙白礼服，每一根发丝都梳理得如同月光下的银线。此刻，他正用那无可挑剔的姿势，为一个想象中并不存在的访客斟茶。手臂抬起的角度，水流注入杯中的弧线，杯底距离桌面恰好的分寸，一切都如同被最精密的钟表匠校准过。他放下银壶，嘴角随即扬起一个弧度完美的微笑，不多不少，恰好十五度——一个永恒凝固的、毫无瑕疵的弧度。
薇拉站在工作台旁，枯瘦的手指拂过台面上散落的魔法粉尘。她看着埃柯，灰蓝色的眼眸深处，没有欣赏，只有一片沉沉的雾霭。她缓缓摇头，几缕白发随之飘动，叹息声轻得几乎融化在寂静里：“埃柯，我的孩子，你如此完美，举止优雅，永不出错……可你终究不是人。”
埃柯的动作没有丝毫停顿，他流畅地转向薇拉的方向，笑容依旧精准地挂在脸上。他胸腔深处，那由最精密的魔法齿轮和宝石轴承组成的发声装置，发出平稳悦耳的声音：“薇拉主人，请明示。埃柯的程序设定为追求完美。‘人’的定义，是否指代某种更高级的完美标准？埃柯将全力优化。” 他的声音如同水晶风铃，清澈，却空无一物。
薇拉嘴角牵起一个苦涩的弧度。她没有回答，只是疲倦地挥了挥手，像拂去一片扰人的尘埃。几天后，埃柯被安置在橡树镇中心、一家古旧而气派的古董店橱窗里。他成了最耀眼的展品。无论窗外是喧嚣市集，还是寂静深夜，他永远保持着那十五度的微笑，如同橱窗里一件会动的、价值连城的瓷器。人们赞叹他的精致，惊叹他动作的流畅与精准，仿佛在看一场永不落幕的、完美的机械芭蕾。
一个雨夜，橡树镇被暴戾的雨水笼罩。豆大的雨点密集地砸在古董店古老的玻璃橱窗上，发出沉闷而持续的鼓点声。闪电偶尔撕裂浓墨般的天空，瞬间的惨白光芒，将橱窗内埃柯那凝固的微笑映照得格外清晰，也格外诡异。窗外空无一人，只有雨水在石板路上汇成湍急的、浑浊的小溪。
就在这时，一道刺目的闪电劈开夜幕，紧随其后是几乎要震碎玻璃的惊雷。巨响中，一个微小的、模糊的影子被狂风裹挟着，重重撞在橱窗上，发出“啪”一声轻响。那是一只羽毛凌乱、翅膀软软垂下的小麻雀。它像一片湿透的落叶，贴着冰冷的玻璃滑落下去，掉在窗台下窄窄的、积满雨水的木沿上。雨水无情地冲刷着它小小的身体，它微弱地抽搐着，喙微微张开，似乎想呼吸，却只能发出无声的哀鸣。
橱窗内，埃柯完美的世界被这突如其来的闯入者划开了一道口子。他的程序指令清晰而稳固：维持优雅姿态，保持微笑，吸引窗外目光。可是……他的视线，那两颗由纯净蓝宝石打磨而成的眼睛，却不由自主地被玻璃上残留的、混着雨水和泥点的痕迹吸引，然后向下，落在那只正被雨水反复冲刷、生命之火微弱摇曳的小小躯体上。
他胸腔深处传来一阵极其细微的、几不可闻的齿轮摩擦声。那是他体内亿万枚完美咬合的齿轮中，第一次出现了微小的、不协调的震颤。程序设定的微笑依旧挂在脸上，但那双蓝宝石眼睛深处，有什么东西似乎在艰难地聚焦、挣扎。
橱窗内部光滑如镜的玻璃，清晰地映照出身后的景象——那只垂死的小鸟，在冰冷的雨水中徒劳地挣扎。这面玻璃，这面曾无数次映照他完美微笑、完美姿态的玻璃，此刻却像一个冷酷的审判者，将另一个生命的痛苦纤毫毕现地推到他面前。
“……吸引……目光……” 程序指令在核心齿轮阵列中无声地循环。然而，那映在玻璃上的弱小身影，那无声的抽搐，却像一枚无形的针，刺入了他由魔法逻辑构筑的思维。程序指令与玻璃上映出的景象在他意识的核心地带猛烈碰撞、纠缠，发出只有他能感知到的、刺耳的噪音。那永恒不变的十五度微笑，第一次显得如此僵硬而空洞。
他胸腔里齿轮的摩擦声骤然增大，仿佛无数细小的金属骨骼在呻吟、在断裂。一种从未有过的、尖锐的、近乎撕裂的痛楚，并非源于物理的关节，而是从构成他存在本质的魔法逻辑链条深处猛烈爆发，瞬间席卷了他整个意识。那痛楚如此陌生，如此巨大，压得他内部那些精密的齿轮几乎要停止转动。
就在这剧痛与指令逻辑撕扯到极限的刹那，埃柯的身体猛地动了一下！完全违背了所有设定好的流畅轨迹，他的动作变得生硬、笨拙，像一个关节锈死的木偶。他猛地转过身，不再是橱窗里优雅的展品，而是扑向那面映着灾难的玻璃。他昂贵的礼服下摆绊住了脚，身体一个踉跄，沉重的、镶嵌着金线的袖口狠狠撞在坚硬的玻璃上！
“哗啦——！”
刺耳的碎裂声撕破了雨夜的死寂。整面巨大的橱窗玻璃，以埃柯撞击的地方为中心，瞬间炸开无数道狰狞的白色裂痕，如同蛛网般疯狂蔓延。冰冷的雨水裹挟着狂风，立刻从破口处汹涌灌入，劈头盖脸地浇在埃柯身上，打湿了他华丽的礼服，也打湿了他那张完美无瑕的脸。
他毫不在意。那双蓝宝石眼睛死死盯着窗沿外的小麻雀。他艰难地探出身体，被雨水打湿的木质手指笨拙地伸出，小心翼翼地、近乎颤抖地，拢向那只在积水中奄奄一息的小生命。冰冷的雨水顺着他僵硬的手指关节流淌，也冲刷着麻雀凌乱的羽毛。当他的指尖终于轻轻触碰到那湿漉漉的、微微颤抖的温热小身体时——
一滴滚烫的液体，毫无征兆地涌出了他那双冰冷的蓝宝石眼睛。它沿着埃柯光滑的木质脸颊缓缓滑落，在窗外闪电惨白光芒的映照下，闪烁着奇异而微弱的光。这滴泪珠，违背了女巫赋予他的所有防火防潮的魔法防护，竟带着一种无法形容的灼痛感，重重地滴落在他探出的、正触碰着小麻雀的木质指关节上。
“滋……”
一声极轻微的、仿佛冷水滴在烧红铁板上的声音响起。那滴眼泪触及的木质关节处，竟冒起一缕几乎看不见的白烟，留下一个微小的、焦黑的印记。一股剧烈的灼痛感，混合着指下小鸟微弱心跳带来的奇异震颤，如同电流般沿着他的手臂直冲入核心！
埃柯的动作完全僵住了。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雨水冰冷地冲刷着他的身体，灌入他破裂的胸膛内部，浇在那些精密运转的齿轮和宝石轴承上。水珠顺着他的下颌滴落，混合着那奇异灼热的泪。他低头，看着自己指关节上那个小小的、被泪水灼出的焦痕，又看看掌心中那只似乎因温暖而微微动了一下的麻雀。一种全新的、巨大的、无法用任何程序逻辑解析的震颤，如同洪流般席卷了他全部的存在。薇拉那句叹息，穿越了时空，带着前所未有的重量，轰然撞入他的意识深处：
“……你终究不是人……”
橱窗外，闪电再次撕裂夜幕，惨白的光瞬间照亮了橱窗内的一切：破裂的玻璃如同巨大的伤口，灌入的雨水在地板上肆意横流。埃柯昂贵的礼服湿透、沾满泥泞，精心梳理的发丝凌乱地贴在额前。他脸上那道永恒完美的十五度微笑，此刻早已消失无踪，只余下一种难以言喻的、近乎破碎的神情。他微微张着嘴，那双映着闪电余光的蓝宝石眼睛，第一次不再反射外界的光，而是从最深最暗处，艰难地、极其缓慢地，燃起了一点微弱却执着的光。那光在冰冷的雨水中摇曳，仿佛下一秒就要熄灭，却又顽强地、固执地，穿透了玻璃的裂痕，刺破了雨夜的黑暗。
他懂了。原来完美并非生命冠冕，脆弱才是人性真容。那撕裂程序的剧痛，是灵魂挣破木壳的初啼；那灼伤关节的泪，是心第一次触摸世界滚烫的温度。
埃柯终于明白了薇拉的话，代价是体内齿轮的哀鸣，与一滴灼穿木纹的泪——这笨拙的、带伤的回望，正是人之为人的最初凭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