玛姬的目光在那件粉色的迷你毛衣上停留了片刻。它显然是为宠物狗精心设计的,然而她并未养过任何宠物。她的眼神中闪过一丝失落,轻叹一口气,将手中的针线搁置一旁,推开了窗户,将视线投向了窗外那个截然不同的世界。
枫红镇的街道早已铺上了青石板,两侧甚至安装了路灯,街道上停放着那些被称为“汽车”的钢铁怪兽。是的,她在害怕,因为记忆中的故乡正在她眼前分崩离析。
她紧紧咬住下唇,这时,一个铁青色的、滑溜溜的生物缠绕上了她的手臂。
“麻鸡,麻鸡。”它发出声音。
“不是麻鸡,是玛姬,再说一遍,玛姬。”她耐心地纠正道。
“玛……玛……麻鸡!”她已经感到有些疲惫,花费了整个上午教艾玛说话。“玛姬”是它学会的第一个词汇,尽管总是念错,但它还是学会了说话,她不禁感到欣慰,因为从收养它以来,它的确取得了进步。
在仅仅几天时间,它便学会了从一数到十,还能说“你好”。
“你好,玛姬。你好,玛姬。”艾玛用那铁青色的触手在鱼缸里轻轻碰触着玛姬的食指。她选择了沉默,思索着它是否真的理解了“你好”的含义。
真是不可思议,她轻声低语,手指在《生物百科大全》的书页间滑动。一页又一页,她心中泛起一丝烦躁,将书抛在了那富有民族风情的地毯上,一只手撑着发热的额头,仰躺在床上。艾玛,你究竟是什么?她斜眼注视着它,而它已经沉入鱼缸底部——显然是在睡觉。
它像章鱼,却又并非章鱼,翻阅了无数书籍,却找不到关于它的任何记载。但它似乎来自大海,这是毋庸置疑的。她与艾玛的初遇便是在广阔的海上。她来到海灰镇,原本是为了进行学术考察。这个未被异界文明侵扰的边境小镇,沿海,以渔业为主要生计。
然而,吸引玛姬的并非这里的民俗风情,而是那神秘的异端宗教。海灰镇唯一的教堂早已沦为废墟,当年异教徒曾在这里举行世界上最邪恶、最渎神的仪式。如今,这片被玷污的神圣之地,鸟兽不栖,寸草不生。所有能证明发生过什么的证据,早已被一场大火焚烧殆尽。
午间帆船上的海鲜烧烤聚会,并不能消减玛姬寻求真相的决心。在甲板下整理笔记的她错过了甲板上的欢愉时光。闲暇时,她也只是啃着粗粮面包,透过船窗凝望着这片充满未知与恐惧的海洋。
生命真的如人们所说,源自海洋吗?她并不完全相信,那些微小的、看不见的细胞在海中孕育,组成了自己,组成了千千万万的生命。
所有生命都一样,不是吗?曾经信仰神的人类,试图挑战神的权威,然而在真正的庞然大物面前,却如同草芥一般渺小。那么,人的诞生,究竟证明了何种意义?玛姬无法再继续深入思考下去,她选择打断自己那可笑的思索,加入甲板上的狂欢之中。
正当她穿上鞋子准备出门时,船窗突然传来重物敲击的声音,她转身望去,步姿有些踉跄,险些摔倒在地。
那是什么?窗上那令人厌恶的铁青色怪物让她惊恐不已。它几乎像是一种流体,皮肤呈现出一种胶体的透明,一端的触手在空中无力地舞动,那未发育完全的莹绿色眼睛虚弱地朝她睁动。
这时,玛姬意识到它是无害的。出于善心,她在聚会上为它带来了食物。然而,它似乎对烧烤类食物或有甲壳、带刺的海鲜不感兴趣。无奈之下,玛姬又为它准备了生鱼片、生蛤蜊肉以及撕成小块的章鱼。看到它吸食这些软体食物后,发出类似鸟鸣和海豚间的“啾啾”声,玛姬便给它起名为“小秋”。但几天后,她又觉得这个名字不够正式,于是改称它为“艾玛”。
或许它确实刚出生不久,甚至可能具有人类的智能。玛姬思索着,捧着一堆书籍来到柜台前。老板是个和蔼可亲的老人,虽然有些谢顶,两颊深陷,但总是面带微笑。
“《新手妈妈入门教程》。啊,格兰特小姐,几天不见,您竟然怀孕啦。”
老板惊讶地望着满桌的育儿书,难以置信地睁动着自己的小眼睛。
“没有……没有,杰森先生,您在说些什么?这几天……”
“哎,这么早就让费朗索瓦男爵大人当爷爷了。”
玛姬的脸颊瞬间绯红,眼镜险些从鼻尖滑落。她急忙扶正眼镜,略显尴尬地微笑着对杰森先生说:“出差这几天,在调查的小镇上收养了一个失去双亲的婴儿,就觉得实在可怜,便决定收养他。”
“原来如此。其实刚才也只是开个玩笑,毕竟像您这样的贵族小姐已不多见,虽然现在家里出了些小小的问题,但对于恋爱这一块我相信您一定是相当有原则的……”
捆扎好书后,街道已染上夕阳的余晖,玛姬吃力地提起书,准备离开。而杰森先生却出于好奇地问道:“格兰特小姐,那个孩子究竟是男孩还是女孩?”
玛姬手中的书本掉到了地上,她一脸惊恐,真想找个地缝钻进去,但她努力保持镇定,不让杰森先生看到她的狼狈。
对于这个问题,她始终还是要回答,但如何回答,她需要仔细思考。
这时,玛姬似乎下定了决心。她转过身,任由风拂动她的黑色长发,背对着夕阳的余晖微笑道:
“是个女孩……”
玛姬虽是贵族,但家中并无仆人。通常贵族会把带孩子的事交给仆人,而玛姬自己也是由一名与自己现在年龄相仿的女仆抚养长大的。她现在有点想念那位女仆,那是曾经陪伴自己玩耍、忍受自己无理取闹、陪伴自己度过美好童年的女孩,但对方现在可能也已为人母了。
父亲费朗索瓦男爵忙于生计,背井离乡,外出经商;叔叔约瑟夫从议员沦为小会计员;哥哥艾伯特因旅行协会解散后四处流浪;母亲卡萝则因家中的不景气,改嫁到富商之家。家中最大的经济来源是父亲,唯一能关照自己的是叔叔,而自己仅靠历史考察队的微薄工资养活自己,雇佣仆人根本不可能。
玛姬抛开这些胡思乱想,从育儿书中抬起酸胀的眼睛,眼镜却已斜到了一边。养孩子怎么这么难?她似乎有些想放弃了。
“啊……玛姬,玛姬。”
艾玛蹦到玛姬的床边,用口器展示它训练已久的微笑。让玛姬惊喜的不是它的笑,而是它终于念对了她的名字。
“太棒了,艾玛。我知道你能行!”
玛姬举起艾玛,抱入怀中,完全不在意艾玛表层的水弄湿她的睡衣……
“妈妈,爸爸,再读一遍,妈妈,爸爸。”
“妈……玛姬,家人是什么?”
艾玛的触手从早教书上放落下来,玛姬愣住了。家人,家人是什么?从小被仆人带大的她,很少接触家人。父亲和叔叔忙于工作和家事,很少照顾她,母亲则像高原玫瑰,难以触及。她只记得小时候与哥哥一起追逐嬉戏的身影。面对这个问题,她难以回答,可又不得不回答。紧咬下唇,多次欲言又止后,她选择回答:
“家人是以血缘关系为纽带,共同生活在一起的人。”
但她觉得这并不好笑,现在的自己只能用书本上的内容解释,这是何等讽刺。不过,她知道自己不能只解释这些。
“但家人最基本的联系与依托并不是血缘,还有‘爱’。”
“爱,爱,爱。”
艾玛似乎很喜欢这个发音,以至于在地上翻滚,反复念着这个词。玛姬不由自主地笑了……
三角钢琴,宛如家中昔日辉煌的象征。这件看似由异界之人创造的乐器,在历史的长河中至少已流传三百余载。无疑,它是贵族阶层的专属,玛姬也的确天赋异禀,她那十指在黑白琴键上翩翩起舞,编织出扣人心弦的旋律。似乎无需乐谱指引,这首曲目她早已烂熟于心,尽管这是她唯一会弹奏的曲子。
在悠扬的琴声中,她不由自主地唱了起来:
“那笼中的金丝雀,从未领略过林间泉水的潺潺之声,从未见过桃金娘花绽放时的嫣然微笑,却折断了双翼,学会了隐藏自己……”
歌声戛然而止,因为她并不知道接下来的歌词,然而,琴声却仍在继续,未曾触及最后的休止符。就在这电光火石之间,她心中萌生了一个奇妙的主意——教会艾玛唱歌。
艾玛并不像传说中的大多数怪物那般,只会咆哮嘶吼,她拥有如小女孩般甜美的声音,若加以雕琢,定能成为一名非凡的歌唱家。
“歌——唱?”
艾玛在鱼缸中,用触手轻抚口器下方,仿佛在模仿玛姬那样思考,而它却唤起了某种久远的记忆。于是,它唱了起来。那歌声仿佛与生俱来,无需教导,便已悠扬动听,让窗外的鸟儿驻足聆听,隐匿的老鼠探头张望,连院中的黑猫也放下了对生命的蹂躏。
“停!”
玛姬喘着粗气大喊道。艾玛的歌声虽不刺耳,却带有一种超自然的空灵与宁静,但更多的是一种来自朦胧深渊的恐惧,仿佛源自另一个未知的世界。那诡异的声音,仿若非人间所有。此刻,她恍惚间忆起海灰镇教堂里那神秘的图腾,仿佛与艾玛的身影重合在一起。
莫非……
玛姬不敢深究,却又很快否定了自己那荒谬的念头。的确,两者有些许相似之处,但艾玛缺少那令人畏惧的翅膀。
“太棒了,但有些歌并不适合随意吟唱。”
艾玛的触手轻轻滑过自己铁青色的肌肤,若有所思。玛姬坐回到琴椅旁,将艾玛安放在琴椅一侧。艾玛确实是个天生的音乐家,不仅迅速学会了人类的歌唱技艺,甚至还能弹奏钢琴。
“折断双翼,学会了藏匿……”
艾玛坐在用书本堆高的琴椅上,停止了弹奏,似乎陷入了深思。玛姬察觉到异常,轻声询问:“怎么了?”
“为什么这首歌没有后续的歌词呢,玛姬?”
“其实,我也不知道后面的歌词。”
“什么嘛。”艾玛的语气中流露出一丝失落。玛姬不禁感到有些愧疚,于是伸出温暖的双臂,轻轻地拥抱了艾玛,柔声说道:“这首歌是根据古老的风琴曲改编的。或许将来你成为音乐家后,会找到答案。到那时,你再告诉我,好吗?”
艾玛似乎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温暖,宛如成为玛姬的孩子一般。它领悟了哭泣,眼泪浸湿了玛姬的衣裳……
在接下来的几个月里,艾玛学会了算术,能描绘各种几何图形。它了解了国家著名的诗人,还能背诵他们广为传颂的诗篇。它尝试理解宗教,却常常无法理解神的概念。当它背诵诗文时,才意识到自己非人的丑陋身躯,它始终无法成为被世人认可的人类。
“我是否能成为真正的人类?”
艾玛微微探出玛姬的背包,倾听着新年的第一声钟声,望着烟火划过钟楼,绽放出照亮整个夜空的光芒。人们在街头狂欢,彩车由蒸汽机缓缓推动,上面的舞者身着华丽的舞裙,戴着狂欢的假面,跳着虽不优雅却充满喜悦的舞蹈。啤酒的软木塞冲上天空,喷溅出的酒液恰似骤雨般淋湿了路上的行人。孩子们分享着新年的第一颗糖果,脸上洋溢着幸福的笑容,将糖果塞入口中。
“会的,一定会的。”
玛姬凝视着眼前这般盛景,心中充满了信念与希望。然后将一块牛奶糖放入艾玛口中,让猝不及防的艾玛惊异地品尝起这股奇妙的味道。这成为艾玛一生中最难忘的回忆,它第一次感受到糖的味道……
“格兰特小姐,非常抱歉,约瑟夫先生在敌军袭击中不幸遇难。”怀特先生的神情满是哀痛,残酷地陈述着事实。
“什么?这怎么可能,叔叔他……”
玛姬心中涌起一阵无法言喻的震惊和悲伤。艾玛那拟态出来的手也停下了刀叉的练习,悄悄滑下餐桌,躲进鞋柜后,默默地看着泪流满面的玛姬。
“格兰特小姐,快逃吧。敌军已经逼近城中了。”
“那叔叔的遗体呢?”
“很遗憾,已经来不及找了,那群残忍的联邦军……”
“联邦军,你是指袭击我们的是阿卡迪亚!”
怀特先生恐惧地点了点头。玛姬捂住嘴,眼中满是难以置信,因为他们真的来了。
“怀特先生,您快带着家人逃吧,我会随后跟上。”
玛姬重重地关上了门,时间已经不允许她过多地沉溺于悲伤,她只能紧抿双唇,任泪水在眼眶里打转。艾玛想要安慰她,却发现自己身体僵硬,只能躲在鞋柜后微微颤抖。
“玛姬,怎么了?”艾玛跃上餐桌问道,随后的沉默让它心中升起一丝恐惧。然而,这份沉默很快被打破。
“艾玛,我们该走了。”听到玛姬的声音,艾玛心中不禁涌起一阵欣喜。此时的玛姬已经整理好行李。其实,逃难时无需携带过多物品,只要有足够的钱,到哪里都可以重新购置。重要的是保住性命,携带过多的行李只会成为累赘。于是,玛姬为艾玛特别准备了毛毯,并给它戴上玩具娃娃的头,把它伪装成还在襁褓中的婴儿。
玛姬一手提着行李箱,一手搂着艾玛,推开门,小镇在火焰的肆虐下变得面目全非。玛姬无暇顾及这些,迅速跟上在前面飞奔的怀特先生。
“怀特先生,你会开车吗?”
玛姬抱着艾玛坐在车内,向怀特先生询问,并礼貌地向一旁的罗莎奶奶打招呼:
“您好,罗莎奶奶。”
“你好啊,小玛姬。”罗莎奶奶微笑着回应,“我从小就跟随家人经历过多次逃亡,早已习以为常。若有什么困难,尽管找我们帮忙。”
“真是太感谢您了。”玛姬满心感激。
“没错,有什么难事就找我们。还有,我两个星期前就拿到了驾照哦。”怀特先生显得有些兴奋,似乎为自己能提前拿到驾照并有机会将家人和邻居从危难中解救出来而感到无比自豪。怀特先生满怀自信地启动引擎。怀特夫人略显不安地搂紧了小比利,而小比利却眼中闪烁着光芒。
“爸爸好厉害!”
然而,除了小比利,其他人都陷入了沉默。罗莎奶奶用像抹布一样粗糙的手背擦去泪水;怀特先生紧咬下唇,紧紧地握住方向盘;怀特夫人将小比利抱得更紧;玛姬的泪水无声地滑过脸颊,滴落在下巴上。艾玛想要擦拭她的泪水,却最终没有这样做,任由泪水滴落在毛毯上,在心中刻下不可磨灭的痕迹。
车轮缓缓滚动,承载着思念、遗憾与怨恨,驶向远方,在地平线上渐渐消失。车旁的难民们拖着沉重的行李,泪流满面。有人低声咒骂,有人放声狂笑。似乎在一字一句间,故乡已成为历史。
玛姬缓缓转过头,默默哀悼。
再见,枫红镇。永别了,我的故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