逃难的人群依旧在前行,虽然家园已不复存在,但人终究还是要继续生活下去。当夜色低垂时,他们开始享用晚餐,那带有家乡风味的脆饼,仿佛是连接过往的唯一纽带。四周一片沉寂,唯有几只飞鸟掠过树梢,打破了宁静。众人沉默不语,熄灭了火光,唯恐追兵的踪迹被发现。
其中最为焦虑的是那些带着婴儿的妇女,孩子们经历了长时间的颠簸,哭闹在所难免。可她们只能竭尽全力,用母亲的温柔安抚孩子入睡。
“格兰特小姐,您的孩子真是乖巧,不像我家的比利,都九岁了还总是哭闹。”
怀特夫人望着玛姬怀中安静的艾玛,由衷地称赞道。就在这时,艾玛像是配合一般,故意放声哭了起来。玛姬立刻心领神会,轻轻摇晃着襁褓,嘴里哼着有些跑调的摇篮曲。平日里教授的应急伪装派上了用场,险些露馅。
很快,艾玛停止了哭泣,甚至像婴儿般咯咯笑了起来。罗莎满含慈爱地看着她们,露出欣慰的微笑。
“小玛姬还像小时候一样充满爱心。”
“谢谢您,”玛姬的脸颊微微泛红,“您也一样。”
两人相视一笑,这笑容也感染了周围苦中作乐的难民,让大家那下垂的嘴角再次绽放出笑容……
“大概还有两个小时,我们就能到达深褐镇了。只要到了那里,王国的军队会立即保护我们。”
怀特先生看了看左腕上那块价值不菲的手表,毕竟他是个追求潮流的人。而一旁的怀特夫人,手中捧着一张泛黄的地图,手指在地图上指向了深褐镇的位置。难民们继续默默地前行,婴孩的哭声渐渐少了,天空也愈发显得黯淡。
突然,车子剧烈颠簸了一下,停了下来,无论如何踩油门都纹丝不动。
“你们先在车上待着,我下去看看。”怀特先生显得有些慌张,玛姬心中也涌起一丝不安,紧紧抱住了艾玛。
“该死!”
怀特先生愤怒地将头上的帽子摔在座位上,玛姬忍不住打了个寒战,她从未见过怀特先生如此生气。
“车胎爆了,我们只能步行了。”
“正是因为有车,我们才带了这许多东西。”
怀特夫人抱怨道,但事已至此,无可奈何。
“没办法,现在这些东西反而成了累赘。”
怀特先生开始清点行李。
“这床被子暂时不要了,还有这箱玩具……”
怀特先生叹了口气,将玩具木马塞到了小比利怀里。
“爸爸会再给你买新的,相信我,一切都会好起来的,一切都会……”
作为一个成熟男人,他紧紧抓住儿子的肩膀,跪倒在地,失声痛哭。在这一刻,他终于卸下了坚强的面具,露出了脆弱的一面。而小比利似乎也很懂事,抿了抿嘴,轻轻地点了点头。
无论怎样,生活还得继续,家人是彼此的依靠,是维系生命的纽带。怀特先生用手背擦干眼泪,提起了手提箱,大手一挥,示意大家继续赶路。然而,大家的脸上并未流露出乐观的神色,反而像被一层阴影笼罩。罗莎奶奶拄着拐杖,无奈地叹了口气;玛姬紧盯着地上的一颗小石子;怀特夫人紧锁眉头;小比利则搂住母亲的腿,把头埋了进去,偷偷哭泣。
怀特先生用手背擦干小比利的泪水,牵起他的手,走进了难民队伍,玛姬她们也紧随其后。那颗被玛姬注视的小石子,已不知被踢向了何方……
远处,已能望见深褐镇的几点微光。镇长先生已提前向深褐镇镇长发电报,告知枫红镇难民的到来,相信他们一到镇,就会被军队武装保护起来。
“王国的军队应该到了吧?”
玛姬心中满是期待,喜悦之情几乎难以抑制,但依旧残留着一丝不安的余悸。当然,这种复杂的情绪也萦绕在每一个人的心头。大多数人选择保持沉默,难民队伍在寂静中默默前行,无人敢回头张望。
转眼之间,他们已踏入深褐镇,然而周遭却弥漫着令人窒息的寂静,唯有屋檐上乌鸦的嘶鸣划破长空。
“快到九点了,这个时间入睡不足为奇。”
怀特先生试图用言语安慰自己和家人,但内心的恐惧却如潮水般涌来。显然,这里并没有王国军队的驻扎,否则怎会无人守夜。
“民众们,先到广场看看,他们应该在那里迎接我们。”
镇长先生发话道。众人无奈,只能怀着侥幸的心理,忐忑地跟着向导朝广场走去。然而,那令人疯狂的火光早已将结局照亮,并无情地呈现在大家眼前。
尸体,堆积如小山的尸体,四肢残缺,开膛破肚,腐烂的恶臭弥漫在空气中,苍蝇在周围嗡嗡作响,贪婪地**着表面的尸水。火焰在黑夜中摇曳生姿,最终映照在那群刽子手的脸上。女人们再也控制不住,发出惊恐的尖叫。
是军队,联邦的军队!
他们早已击溃王国的军队,占领了深褐镇,一直在此静候枫红镇难民的到来。
一位长官模样的军人从军队中走出,不少妇女紧紧搂住自己的孩子,愤怒地盯着他。他一脸络腮胡,脸颊消瘦,但眼神依旧凶狠,还透出一丝狡黠。玛姬不由得打了个寒战。艾玛也被这压抑的氛围弄得局促不安。
“各位枫红镇的女士们先生们,大家好。”
面对充满敌意的难民们,他咧嘴一笑,似乎在享受这一刻。
“我是阿卡迪亚联邦国的莫基托中校,大家不必紧张,”他站在石凳上,张开双臂,面向众人说道,“其实大家不用这么着急逃命。你们该怪罪的就是这个你们的王国,若早点归入联邦就不会牺牲这么多人了。”
中校干笑几声,握拳的一只手伸出两个指头。
“我给你们两个选择,要么加入联邦,要么和那边的尸体一样,给王国陪葬!”
“开什么玩笑,你以为我们会心安理得接受你的提议吗!”
镇长先生再也无法压抑心中的愤怒,冲上前去,揪住他的衣领与他对峙。
“你们杀了我那么多镇民,并夺走他们相依为命的亲人,还让我们放弃王国。你这是何等的痴人说梦。”
“那又如何?”
中校迅速掏出腰间的手枪,向他腹部开了一枪。镇长先生痛苦地倒在地上,几名胆大的难民连忙上前扶住他。
“一切不过是建设伟大联邦的必要牺牲罢了。像你们这种顽固派何时能懂。”
中校将双手搭在后背,清了清喉咙。眼中再次露出凶光。
“全队听令,将小孩分开,若有违抗者,格杀勿论!”
一旁的男人赶忙护住妇女和小孩,孩子们的哭喊声此起彼伏。
“让开,不然你的小命可就不保了!”
士兵用刀划伤了一名男人,男人只能咬紧牙关忍住疼痛,张开双臂护住身后的孩子。
“快跑!”
但为时已晚,广场的所有路口早已被士兵把守。怀特先生却顾不上这些,他用尽毕生的力气扑向比自己大一圈的士兵们,恰如一只扑火的飞蛾。然而,他很快就被士兵的刺刀刺得奄奄一息。
“放开小比利,马上放开!”
罗莎奶奶声嘶力竭地喊道,她用尽全身力气抓住那个正要将小比利强行带走的士兵,手中的拐杖如雨点般落在对方的头上。怀特夫人虽然身负重伤,鲜血不断从口中涌出,但她毫不退缩,用尽全力抓住士兵的靴子,试图拖住他的步伐。
场面顿时陷入一片混乱,空气中弥漫着血腥味,暴力事件不断升级。就在此时,这位聪明的莫基托中校却想到一个好点子。
“诸位,我想到一个余兴。”
他的声音穿透喧嚣,强迫众人安静下来,他的目光在人群中巡视,最后落在了玛姬身上,脸上露出满意的笑容。
“你,过来!”
玛姬闻言,瞬间感到手脚冰凉,冷汗直流。看到玛姬没有反应,中校再次用命令的口吻喊道:
“没错,就是你,过来!”
玛姬低头不语,浑身颤抖着,缓缓走向中校,怀里依然紧紧抱着惊恐万分的艾玛。
“这么年轻就有了孩子,真是不知检点。”
中校用手中的手帕擦拭着闪亮的匕首,目光在玛姬身上游走。玛姬低声嘟囔着什么。
“你是说捡来的?”中校嘴角上扬,讽刺地笑道,“不管你怎么解释,在我看来都不过是借口罢了。在我们联邦,绝不允许有像你这种不检点的女人。不过,我还是要感谢你,能成为这场‘余兴’的主角。”
中校转过身,侧着头,用冰冷的语气说道:“来人,把十四号断头机推来。”随着命令,一个木制的巨大装置被缓缓推了过来,顶端那唯一铁制且明晃晃的大刀片在火光下泛着寒光,恐惧如潮水般涌上每个难民的心头。
中校打了个响指。
“动手!”
三名士兵如同鬼影般扑了上来,一个从玛姬怀中抢走了艾玛,另外两个则死死按住玛姬的肩膀。
“不要,不要抢走她,把她还给我!”
玛姬拼命挣扎,但无济于事。艾玛的哭喊声在空气中回荡,而一旁的中校却笑得前仰后合。
“真是个伟大的母亲,我都有些不忍心了,但我向来言出必行,所以很遗憾。”
玛姬绝望地哭叫着,眼睁睁看着艾玛被从自己身边夺走,而她自己的生命也即将走向尽头。
“能否让我再和我的孩子说几句话。”玛姬的头已被固定在断头机的凹槽中,她已经哭得眼泪干涸,与艾玛的对话成为她最后的请求。中校看着她,过了一会儿,放声大笑。
“可以,当然可以。但何时执行,由我决定。”
听到这里,玛姬稍稍安心,毕竟能说一点是一点,她已经无暇顾及其他。她的眼镜早已掉在地上,凌乱的黑色长发遮住了脸庞,但仍无法掩盖她眼中那最后的一丝希望。随后,她开始对士兵怀中的艾玛说话。
“谢谢你,艾玛。在我最孤独的日子里,是你陪伴在我身边,我真的很感激你。是你选择成为我的家人,在我最伤心的时候安慰我,给我继续活下去的勇气。也许我今后不能再陪伴你,但你一定要学会好好照顾自己。在未来,你一定会遇到很多人,有你喜欢的人,也有喜欢你的人。你要记住,你始终被爱包围着。爱是不可思议的力量,它永远是你最坚实的护盾。最后,我爱你,艾玛。为了我,为了这份爱,好好活下去吧……”
刀片无情地切断了玛姬的脖子,鲜血飞溅,染红了包裹艾玛的毛毯。玛姬的头滚落到中校脚边。艾玛差点叫出声来。
“真是太感人了,虽然我一句也没听懂。”中校低头看着玛姬的头,脸上露出嘲讽的笑容。他举起手中的匕首,指向愤怒的难民们。
在场所有的难民都静默了,而罗莎奶奶更是跪倒在地,掩面痛哭,人们无不感到内心沉重,仿佛乌云压顶,叫人喘不过气来。
“玛姬,我那可怜的小玛姬啊!”罗莎奶奶颤抖着站起身,怒火中烧地指责道,“就算拼尽我这条老命,我也要与你们抗争到底!”
她的话语宛如一团火,瞬间点燃了周围人的斗志,大家纷纷鼓起勇气,愤怒地注视着那群无情的敌人。
“没劲。”
中校冷冷地一笑,毫不犹豫地扣动了扳机,击中她的脑袋,罗莎奶奶就此倒在了血泊中,那位勇敢的老人就这样离开了人世。但人们已无暇为她的离去而感到惋惜,因为唯一的出路只剩下抵抗。
“听好了,所有人都给我听好了!小孩能留则留,否则一律格杀勿论!”
在中校狂怒的咆哮声中,士兵们集体举起了枪,对着难民们无情地扫射,无论男女老少,无一幸免。在一片绝望的惨叫声中,难民们成为枪火下的牺牲品,似乎无一人能够幸存。
然而,奇迹或许并未完全消失,但或许奇迹给予的并非人。艾玛从尸体堆中缓缓爬出,那双萤绿色的眼睛慢慢转动,扫视着周围的一切。天刚刚破晓,军队却已撤离,他们给这片土地留下的伤痕却是那样深刻而难以磨灭。留给艾玛的,只有深深的恐惧,那是一生都无法忘却的恐惧。它永远不会忘记这个夜晚,永远不会。而此时此刻,它似乎在寻找着什么。
它缓缓地爬过一具又一具尸体,有男人的,有女人的;有老人的,有小孩的。它经过一张熟悉的脸,戴着破碎的小眼镜,生着花白胡子,那是枫红镇镇长的脸,曾经充满威严,如今却被死亡的阴影所笼罩。
艾玛继续蠕动着向前爬行,看到了怀特夫妻的脸。再往前,就是罗莎奶奶,她额头左侧那骇人的血窟窿触目惊心。在这片血泊中,它看到了无数张脸,有熟悉的,也有陌生的,但无一例外,他们都没有了生命的迹象。
艾玛的萤绿色眼睛中,莫名地涌起泪水,这是它第二次流下名为悲伤的泪水。
突然,它看到了一个留着黑色长发的头,眼睛顿时一亮。它迅速滑过去,两只触手紧紧抱住,将脸埋到里面,深深地嗅着。是的,就是这个气味,让它感到无比熟悉和安心的气味。它将头颅转过来,泪水再也无法控制,流淌在玛姬的脸颊上,留下两道深深的泪痕。
艾玛用触手轻轻擦干玛姬脸上的灰尘,一遍又一遍地呼喊着她的名字,试图将她唤醒。但无论它如何呼唤,玛姬的双眸始终紧闭着。艾玛的心中涌起一股深深的恐惧,它努力回忆着玛姬最后对它说的话,才惊恐地发现,它心中的恐惧已经成为现实。
它眺望着刚刚升起的新日,泪水早已流干,呜咽声也早已停止。它感到前所未有的迷茫,不知道自己该何去何从。它第一次尝到了绝望的滋味,对周围晨风所弥漫的血腥味也浑然不觉。
“那是什么东西?”
艾玛转过身,看到一个穿着轻质盔甲的士兵,脸上满是恐惧。艾玛自然知道这位士兵指的是自己。它没有等士兵反应过来,便如同一只受惊的兔子般迅速逃离。
“怎么回事?”一位看起来像是长官的男人问道。而那位士兵只能无奈地挠挠头。
“可能是一只野兔吧。”
“一惊一乍。”长官不满地批评了一句,便转身离去,但那位士兵心中却始终坚信,自己看到的绝非野兔,而是一个货真价实的怪物……
艾玛抱着玛姬的头,蠕动着躲进一个自然形成的山洞。它已经疲惫不堪,毕竟已经整整一夜未合眼。它紧紧抱着玛姬的头,靠在一旁的石壁上酣然入眠。它并不在乎石壁上凸起的小岩石会让它感到不适,它只知道,在梦中,玛姬会永远陪伴着自己,永远,永远。
愿自己能做个好的梦。
艾玛带着未干的泪痕进入了梦乡。它不知道的是,自己即将真正意义上成为玛姬的孩子,从“它”变为另外一个“她”。它也不知道,自己将会迎来一段全新的生活。
晚安,我的小艾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