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开始演奏了,不在乎这架钢琴的破旧,只要后面击弦器还能正常运作,就足以让我足够的动力演奏。对于其他问题,我却选择了漠视,因为克莱德老师只提醒了我这一点。他教会了我使用踏板,让我不再像以前一样只是机械地按下黑白琴键的初学者。
但我依然充满自信,这无疑是我与生俱来的音乐天赋。克莱德老师预言,我将来一定会成为一名出色的修道院琴师。我微微一笑,但内心并没有太多喜悦,因为我害怕有人为我的未来设定框架。我回想起那一夜的遭遇,想起她对我说过的话。
难道我注定要在修道院中平淡无奇地度过一生吗?琴声戛然而止……
这是密思修道院附属的孤儿院。修道院正如它的名字“密思”一样,是探索自我秘密,完成自我修行的地方。而我每天修行的开始,就是向我自小难以理解的神进行祷告。
“没错,祂也许是滴雨,也许是你所踩下的泥土,又或许是只小鸟在树梢喳喳叫……”
我仍然无法理解,尽管老师在课堂上费尽口舌解释,我也只能歪着脑袋表示疑惑,这种状态一直持续到下课。
“艾玛,去医务室一趟,玛莎小姐找你。”
教室后的克莱德老师喊道。于是我起身,与克莱德老师对视一眼,便离开了教室。
“好的,现在能确认你的年龄了。”
玛莎小姐示意我张开嘴,摸了摸我的后牙,查看了图谱,又检查了其他地方,一次次在本子上计分。
“应该是十一岁,”玛莎小姐整理了所有数据后得出结论,“真不敢相信,九年前那场大屠杀你是怎么活下来的?”
玛莎感到不可思议……
两年前,他们在重建深褐镇的援助中,于附近的一个山洞里发现了衣不蔽体的艾玛。她蓬头垢面,下半身穿着从死人堆里扒来的衣服,却没穿上半身,但似乎并不觉得羞耻,活像一个小野人。
小艾玛惊恐万状,拔腿就跑。但在所有人的共同努力下,她最终被捉住。医护人员还特意为她洗了个澡,换上一身捐赠来的小花裙。她其实非常可爱,有一头罕见的铁青色长发,当时还有不少人以为是营养不良导致的,她拥有两颗绿宝石般的眼睛,美丽的睫毛,肌肤白皙得如瓷娃娃一般,仿佛一件艺术品。
渐渐地,艾玛与修道院的人建立了信任,并开始开口说话。但这一开口便惊到了所有人。
她的语言,流畅,非常流畅。吐字清晰,逻辑严密。不像两岁开始就与世隔绝的小女孩。有人推测,这些年来,她或许一直有监护人的陪伴。但搜寻队搜遍了周围,仍然没有找到任何监护人的踪迹。女孩只是沉默,不肯透露半点信息。所有人也只能假装不知情,毕竟救回一条命已经是万幸。
“艾玛,想过生日没。”
“生日……”
“从今天开始,你就有生日了。”
艾玛已经无法抑制自己的兴奋。她见过别人的生日,那是个无比快乐的日子,能吃到平日里难得一见的涂着奶油的蛋糕,朋友会齐声欢歌,围绕着她舞蹈,她还会收到很多很多的礼物。
她走出医务室,哼着歌,跳着舞,恨不得向所有人分享自己的喜悦。但好景不长,一个踉跄让她从美梦中惊醒。
“哟,这不是高贵的艾玛·格兰特吗,怎么这般狼狈?”
话音刚落,周围一片哄笑。艾玛捂着碰着地的鼻子在地上转过身,看到绊倒她的那只脚的主人——亨利,后面则是他的跟班——里奥和汉娜。
“发生什么好事了,快和我们说说。”
“怪胎肯定知道她那怪胎母亲的下落了。”
里奥嗤笑起来。艾玛的愤怒瞬间爆发,完全顾不上流在上唇的鼻血,她紧握拳头朝他们挥去。
“你敢骂谁?你敢骂谁的母亲是怪胎!”
艾玛失去了理智,亨利一伙见状也感到了一丝恐惧。突然,一双有力的手从背后紧紧抱住了艾玛,使她的拳头未能击中任何人。
“艾玛,冷静点,艾玛。他们就是故意想激怒你,看你,都流鼻血了!”
身为艾玛好友的丽娜用尽全力抱住艾玛,轻声安抚,而艾玛只能愤怒地跺脚。
“我们先去医务室吧,别理他们了。”
艾玛搭着丽娜的肩膀,含着泪转过头,目光始终锁定在亨利一伙身上,他们那刺耳的狂笑声深深刺痛了她的心,使她的怒火肆意燃烧。
等着我,总有一天你们会付出代价……
也许只有钢琴的旋律能平息我心中的怒火。我这样安慰着自己,轻轻推开了音乐室的门,手指轻柔地抚摸着钢琴上褐色的裂痕,心中涌起无限的爱怜。这些裂痕或许是前任主人粗暴对待的痕迹,又或许是岁月无情留下的印记。但此刻,这一切都不再重要,重要的是它将用音乐来慰藉我,抚平我心中的伤口。
在这静谧的月色下,我和丽娜并肩坐在琴椅上。我闭上眼,恍惚间看到一只蝴蝶,它那水蓝色的翅膀无比美丽,在黑夜中漫无目的地飞翔,仿佛在寻找着什么重要的东西。它渐渐飞远,画了一个圈,化作一个蓝色的小光点,最终消失不见。
我睁开双眼,是时候开始演奏了。我的手指在琴键上轻盈地跳跃,犹如一位优雅的舞者展示她绝美的舞姿。尽管我的手指比起大人来说略显短小,但我坚信努力可以弥补一切。我全身心投入到音乐中,忘记了周围的一切,仿佛整个世界只剩下我和这台破旧的钢琴。
最后一个音符后,我闭上眼,依旧沉浸在那悠扬的旋律中。丽娜也沉浸其中,难以自拔。
“太好听了,我真是羡慕你。”丽娜晃动着脚丫,坏笑道。
“我大概从五六岁就开始接触钢琴了,不过记忆已经有些模糊。”
“那你曾经一定是大小姐吧,都能拥有钢琴。”
“没有,没有了,可能我的父母是音乐家吧。”
“音乐家?那也很有钱吧。”
丽娜凑到我的脸前,皱着眉看着我。
“不过现在我们都成了孤儿,平等了。我们可是没有血缘关系的好姐妹。”
丽娜紧紧地搂住我,把头埋在我的怀里低声抽泣。我轻轻抚摸她的头,心中不禁涌起一股暖意。
“没错,我们是家人。一辈子的家人。”
两人在皎洁的月光下紧紧相拥。停在树枝上的夜莺转动着脑袋望着她们,鸣叫了几声后,扑腾着翅膀飞走了……
阳光透过花窗,温柔地轻抚着两人的脸颊。艾玛和丽娜伸了个懒腰,转过头,对着彼此露出了灿烂的笑容。孩子们也陆陆续续地起来了,纷纷开始刷牙、洗脸。然后,他们三三两两地走到食堂,从修士手中接过今天的早餐。
“今天有蛋呢,丽娜。”
“是啊,艾玛。”
两人都兴奋不已,修道院常年斋戒,一颗水煮蛋就能让她们感到无比满足,更何况还有不少鸡肉丁和蔬菜粒的大麦粥。但她们还不能立刻享用,只能眼巴巴地盯着主席台上的克莱德先生。
“各位,正因为有了神的恩赐,我们才能拥有面前的食物。这些食物本为神的一体。在享用食物的时候,请大家不要忘记神的恩赐。现在,大家开餐!”
艾玛迫不及待地剥开蛋壳,将白花花的水煮蛋送入口中,再喝下一口大麦粥,慢慢地将里面的鸡肉丁和蔬菜粒一颗一颗嚼碎,脸上露出了满足的笑容。而丽娜则是小心翼翼地将鸡蛋捏碎,一点一点地送入口中。就在艾玛想为丽娜的吃相发笑时,一个东西突然扔在了她后脑门上。
“喂,谁扔的!”
艾玛感觉到有什么东西落在了她的衣领间,摸出一看,竟是一块碎蛋壳。
“这到底是谁干的?”
她环顾四周,目光锁定在了亨利那一伙人身上,他们正窃窃私语,脸上挂着不怀好意的笑容。
“高贵的格兰特小姐,这是我们的小小玩笑。”里奥在一旁嘲弄着,亨利和汉娜则在旁边附和着,发出阵阵坏笑。
“你们太过分了,这简直是失礼至极!”
艾玛压抑着内心的怒火,脸上写满了不悦。
“失礼?向来大度的格兰特小姐,应该不会和我们计较这些小事吧?你说是不是,汉娜?”亨利挑衅地回应。
“确实,她估计又要找那台破钢琴去诉苦了。”
亨利三人不约而同地拍案大笑。而艾玛却紧皱眉头,她有种不祥的预感如同黑雾一般将她紧紧包围。
亨利站起来,一只脚踩在长凳上,嘴角扬起一抹戏谑的笑,笑眯眯地看着怒火中烧的艾玛。
“喜欢那台钢琴吗?为了符合它的形象,我们还为你准备了点小惊喜呢。”
亨利喝干碗里的大麦粥,在碗的一侧露出狡黠的半边脸。
“我们做了一点小改装……”
艾玛心中一沉,很快预感到了什么不对劲,她顾不上手中的半碗大麦粥,飞奔着冲出了食堂。
她跑啊,跑啊,不顾一切地拼命跑着,心中充满了不安与恐慌。她闭上眼,脑海中浮现出自己坐在钢琴前演奏的场景,那些因她的音乐而绽放笑颜的脸庞,如今却仿佛在慢慢燃烧,直至化为一片灰烬。
奔跑的脚步声渐渐放低,艾玛没给自己喘气的时间,就推开音乐室的门,而此刻的她面如死灰,她看到了这意料之中的结果——钢琴裸露的击弦器被粗暴地扯断,孤零零地扔在一旁。
她蹲下身,颤抖地捡起那些断裂的零件,虽然一眼就能看出其数量,但她还是仔细地数了数,三根。显然,它们已经不能和自己的同伴一起演奏。
艾玛顿时呜咽起来,渐渐地,这呜咽化作声声声嘶力竭的怒吼。她双膝跪地,愤怒地紧握双拳,猛烈地捶打着地面,名为“眼眶”的盆早已盛不下这喷涌的泪水,滑过艾玛的嘴角留下一抹苦涩。就在这一刻,她心中涌起了一个可怕的念头。
“艾玛,冷静点,有话好好说。”
一个年纪稍大的孩子试图劝慰她,但艾玛的力气出奇的大,很快就挣脱他的束缚。
“没什么好说的,他们必须为他们的所作所为付出代价!”
艾玛迅速地抄起一旁桌上的碗摔在里奥的脚边,并碎裂开来,溅开一地。很快亨利三人的笑容很快僵住,因为这次她是来真的。
“喜欢改装是吗?”
艾玛冷笑道,她捏起地上的一块尖锐的碗碎片,面露寒霜地向亨利三人走去。
“那我也出于好意,给你们改装改装好吗!”
她咬着牙,步步紧逼。
“别激动,格兰特小姐,我们给你道歉,给你道歉好吗?”
汉娜哭丧着脸求饶道,她已被吓得瑟瑟发抖,连连后退。
“已经晚了!”
艾玛怒吼着,拿着冒着寒光的碎片,向他们刺去。而就在这时,一只粗糙而有力的大手抓住了艾玛的手腕。
“艾玛,冷静点!”
她抬头,看向那只大手的主人,是克莱德老师。艾玛怏怏地后退了几步,眼神中顿时充满了不甘与委屈,泪水再次模糊了她的视线。
“为什么?为什么大家都要阻止我?”她哽咽着说,“明明自己遭受了那么多不公平吗?”“总会和你解释的,但不是现在。”
克莱德老师语气似乎很坚定,他拉着艾玛手,看向亨利三人,但亨利脸上还挂着一丝不屑。克莱德也只能无奈地叹了口气。
“你们三个,跟我来……”
四个人站在教员室里,你不看我,我不看你,沉默使这里的氛围十分压抑。艾玛抿了抿嘴,紧抓着裙边不放,似乎还有泪水在眼眶里打转。
“克莱德先生,是我弄坏了钢琴,与里奥和汉娜无关。”
亨利率先打破了沉默。
“哦,是吗?”克莱德的神情似乎透露出他早已心知肚明,随后平静地对里奥和汉娜说道,“既然如此,那你们可以走了。”
里奥和汉娜并没有因为能够离开而感到喜悦,反而满脸忧心地望着亨利的背影。当他们两人离去后,克莱德清了清嗓子,望着艾玛问道:“有什么想说的吗,艾玛?”
“为什么不让我动手!”
艾玛话音刚落,克莱德便微微一笑。
“为什么?其实好好沟通往往比暴力更能解决问题,圣人都是如此,而你是被情绪控制了头脑。”
“我可算不上什么圣人。”
克莱德干笑几声,跷起二郎腿,悠然地坐下。
“暴力带来的后果往往超乎你的想象,而语言这种魅力的东西,恰好是解决这类问题的关键。”
他笑了笑,拿起两个橘子,分别放在他们两人的头顶,然后满意地走向教员室门口。
“你们就站在这里,别让头顶的橘子掉下来。当然,你们还可以闲聊,但千万别把橘子给吃了。”
“你真不怕我们突然吵起来吗?还有这橘子是怎么回事?”艾玛反问道。
“你猜。”
克莱德说完便离开了教员室,留下艾玛和亨利两人头顶橘子站着。
“喂,你累不累?”亨利瞥了一眼艾玛,语气依旧是那么没礼貌,而看到艾玛正紧咬着嘴唇,他又将目光转向地面。
“不累。”艾玛回答得很干脆。
“实话告诉你,我之前一直很看不惯你。看不惯你弹钢琴的样子。”
“怎么,是不是又想要打架了?我可是很乐意奉陪的。”
“不是。”亨利拿掉头顶的橘子,眼睛在一直盯着它。
“我认为在这,没有什么东西让我值得快乐和希望可言,直到你的出现,”亨利顿时紧捏着橘子说,“原本以为你只不过我们这一群父母不明没有姓氏的孤儿其中一个异类,但出乎我预料的是,你给大家带来音乐,也给大家带来笑容,这让我猝不及防,所以我感到了害怕。在我来孤儿院之前,我从未体验过这种感觉。甚至,甚至……甚至还有点舒服。”
“少在这里假惺惺,真恶心。”
艾玛看上去很是嫌弃,但亨利的嗓音突然变得哽咽,脸上的表情纠结在一起,活像个小老头,艾玛从未见过这样的亨利,不觉有些发笑,但亨利显然没有察觉到。
“但这种感觉让我愈发不安,于是我开始仇视你,把你当作敌人,从欺负你的过程中寻找安慰。可现在,这份安慰消失了,我只希望你能原谅我。”
“不要。”
对于亨利欺负自己的理由,艾玛越发感觉他就是个变态,居然通过欺负他人,来得到安慰。两人再度陷入长久的沉默。许久之后,亨利又瞥了艾玛一眼,剥开手中的橘子,递给她。
“不要,”艾玛果断拒绝,还质问道,“怎么变得这么好心了?”
“挺甜的,你尝尝。”亨利满不在乎地取下一瓣送入嘴里,再次递向艾玛,而艾玛则是选择了沉默。亨利也只能一个人默默地吃完了。
“我会赔偿你的,一定会。”
“那我并不会原谅你。”
艾玛头上的橘子突然掉了下来,她连忙用手接住。现在她的心情已经好很多了,尽管她心中对亨利的恨意依旧不减。
“记着,以后我可能想尽各种办法来报复你的,你给我准备好。”
艾玛嘴上是这么说,但是她明白自己是很难执行的,不过方才那么一说无非是想吓唬一下亨利。
“那我接受。”亨利咬紧牙关答应了。这时,克莱德推开门,缓缓走了进来。
“看来还是有坏孩子没忍住,偷吃了我的橘子。”克莱德微笑着说,“不过也罢,问题解决了就好,你们现在可以走了。”
克莱德欣慰地看着他们离开,叹了一口气,随后点起烟斗,坐到椅子上,向办公桌上摊开了刚才他带过来的文件。他从中抽出一张,蜡光纸上面的第一行赫然写着“玛姬·格兰特”的名字。
他皱了皱眉,放下烟斗,吐出一个烟圈,似乎在这份文件中发现了什么端倪。
“小艾玛,你可真是让人捉摸不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