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昨天是不是在那个机器人里?”
艾玛用试问的目光注视着威尔逊,后者却依旧面不改色,仿佛根本未曾留意。有几名学生望着他们俩,犹豫了片刻,随即匆匆离去。威尔逊则不紧不慢地整理着自己的手提包,面无波澜地回望着她。
“喂,你倒是说句话呀!”
艾玛的语气中带了一丝迫切。
“抱歉,我刚才确实没有听清。”
待到教室里只剩下他们两人,威尔逊把手插进自己那稍显凌乱的头发中,冲着艾玛使了个意味深长的眼神。
“现在说吧。”
“我问你,你昨天是不是在那个机器人里?”
艾玛的语气中似乎夹杂着些许埋怨,然而她依然坚信自己的直觉没有出错。昨天,她在那机器人中真切地感受到了威尔逊的存在,而那首悠扬的摇篮曲正是威尔逊用口琴吹奏出来的。
“很抱歉,我并不在。”
威尔逊淡淡地回应完,便提起包转身准备离开。艾玛似乎再也无法克制自己的情绪。
“你骗人!”她涨红了脸,朝着威尔逊的背影大声喊道,“你一开始来这里就是伪装,埋伏在这里准备突击联邦军队,不然革命军怎么会来得如此迅速。还有,你昨天说是有事先走,其实就是在暗中准备,否则你那时候到底去了哪里。什么音乐老师,不过是你用来掩饰的外衣罢了,而且这外衣还真是简陋,一戳就破。”
艾玛急促地喘着气,脸上流露出一丝自信,她确信自己已经揭开了威尔逊的伪装。然而,她心中仍存有一丝疑虑,不过她觉得这股疑虑很快就会消散。
“格兰特小姐,我必须得对你表示赞叹,虽有一部分说错了。”
威尔逊举起手来,似乎要为艾玛鼓掌,脸上浮现出一抹浅浅的笑意。但很快,他的笑容便收敛起来,又恢复了那副冷峻的表情。
“还有,你怎么知道那机器人上面的是我?”
艾玛微微一愣,她确实感到有些不知所措了,脑海中拼命思索着应对的话语,太阳穴也开始隐隐作痛。迟疑了许久,她才回答说是直觉。这不禁让威尔逊忍不住放声大笑。
“你的直觉可真灵啊,但仅仅知道这些又有何用,难道就不怕我对你采取封口措施吗?”
“不怕,”艾玛郑重其事地拍了拍自己的胸口,“因为我想加入革命军。”
两人陷入了长时间的沉默,但艾玛的眼神依旧坚定如初。
“那你加入我们,对我们有什么好处呢?”威尔逊双手交叉抱在胸前,认真地问道,左手食指不由自主地轻轻抬起。
“我可以为大家抬水、做饭,还可以充当医疗兵,玛莎小姐曾教过我相关的医疗知识。我也能够胜任文书工作,当然,还有音乐慰问,甚至可以去做便衣间谍。”
艾玛一边说着,一边不停地摆弄着自己的手指。威尔逊似乎有些不耐烦了。
“打住打住,你且说说你真正的目的是什么。”
“我的目的……”
艾玛沉默了片刻。目的?她怎么可能会忘记?她甚至连做梦都会梦到那一夜,那个恶魔夺走了她最至亲的人的那一夜。她唯有找到那个恶魔,自己那颗躁动不安的心才能得以平静,这是她唯一的诉求,也是让玛姬的灵魂得以安息的唯一办法。
“我想找到我的仇人。”
艾玛向威尔逊讲述了玛姬的事情,当然,对于自己的一些情况她还是有所隐瞒的。威尔逊耐心地听她讲完,但眉头却紧紧地皱了起来。
“我很理解你的遭遇,但革命军的主要目的是推翻联邦,驱赶异界人,让原住民得以解放,而不是为了解决个人恩怨。”
“但是我也无比痛恨联邦。”
“我明白你的感受,但是我们永远是把推翻联邦放在首位,其他的事情都其次,这便是我们唯一的目标。如果你没有这样的觉悟,我劝你最好还是不要加入。”
艾玛微微张开嘴,似乎欲言又止,但终究还是没有出声。威尔逊见状,轻轻叹了口气,打算默默地离开。然而,他似乎又想起了什么,于是便选择了开口。
“下周我就要走了,你终于可以成为你梦寐以求的音乐老师了。”
艾玛只是露出一丝苦涩的笑容,准备目送威尔逊的离开,但此时她注意到威尔逊左手手腕上的绷带,似乎还有一丝淤青微微显露出来。
“你的左手怎么了?”
“哦,你说的是这个啊,”威尔逊抬起左手看了看,解释道,“当时情况紧急,刹车过猛,左手撞到铁壁上扭伤了。”
“你那种狂野的战斗方式还真要命啊,不过你处理扭伤的方式也太草率了吧,是不是没敷药?”
“你说对了,确实没敷。”
“那还是去玛莎小姐那里处理一下最好。”“嗯,”威尔逊摸着下巴,意味深长地说,“看来你还是会关心人的。”
“难道我在你眼中就那样冷漠无情吗?”
艾玛抱怨道,眼神中流露出一丝失落。而威尔逊却露出了笑容。
“不是,只是觉得我们俩的关系从没这样好过。”
“也许,也许……”
艾玛眼神有些回避,但很快又与威尔逊的目光对视起来。
“好了,至于你加入革命军这个事我还是会考虑下的,如果没有其他事我先走了。”
“再见。”
“再见……”
此时的音乐室空荡荡的,只留下寂寞的艾玛。阳光透过窗户洒在钢琴上,尘埃恰如星星般闪闪发光。艾玛试图抓住一颗,摊开手却什么也没有。百无聊赖之下,她只能哼着无名的小调,或者将手往琴键上一拂。
确实好久都没碰了,是不是生疏了?她坐在琴椅上,双手架在琴键上,左手的无名指竟莫名地发抖。艾玛咬住了下唇,先做了套克莱德先生曾教过她的手指操。给手指热完身后,才肯将它重新回到琴键上。
要走了吗,竟还有丝舍不得。艾玛仰面看向天花板,眼神有些迷离。脑子放空一会儿后又焦躁地跺了跺脚,双手搭在琴椅上握紧了拳,下唇更是渗出了血。我为什么会想这些?艾玛愤怒地往椅子上一砸,同时又感到害怕,因为这种感觉她前所未有。如同吃了一颗酸涩的果实,开始难以下咽,但只有品尝之后才发觉有丝回甘。而艾玛则是害怕这股甜味。让她回忆起自己第一次品尝甜味,就好像当初那块牛奶糖,玛姬亲自塞到自己嘴里,那种奇异的味道,让自己感慨万分。
现在的艾玛无比地平静,她不想再思考,如果可以的话,那就交给音乐吧。她的手从空中轻盈地落下,奏响了第一个音符。中指飞速换作拇指击响琴键,十指和琴键几乎合为一体。时而欢快,时而忧郁,仿佛一颗薄荷糖,甜中带有浓郁的苦涩。她在对话,与这位名为钢琴的老友对话。她在诉说,钢琴在回应。只是答案需要自己去意会,只有自己能够理解才能解开自己的心结。
琴声越来越低沉,就如自己的心越来越平静。她的手臂压在琴键上,休止符便落下了,于是她睡着了。她似乎在呢喃些什么,但看上去很开心,总之是个好梦吧……
“你说革命军的那个普赛克就是逃走的三号。”汉斯似乎很是惊讶。
“没错,这原本是机密,但现在来看,没什么好隐藏的了。不过他们还挺聪明的,还会进行改装,把滑轮装在脚下增加机动性。”
赛奇用打火机点上了香烟,深深地吸上一口再吐出,他看上去很忧郁。而一旁的汉斯却想着原来那好看的打火机还是要用来点烟的。
“那现在我们需要收回三号吗?”汉斯问道。
“不,没有那个必要。你也知道驾驶普赛克的后果吧。”
“当然,所有我从来没有驾驶普赛克的打算,”汉斯冷笑道,“对于没有对普赛克深度研究的他们,早晚会被三号搞垮,就像一个导火索很长的炸弹一样。”
“看来你知道不少东西。那很好,我也无须解释了,”赛奇把吸完的香烟扔入烟灰缸,又从纸盒里拿出一根香烟递向汉斯,说,“要吗?”
汉斯很是感谢地接过香烟,从口袋里拿出火柴划出火点着,然后美美地吸上一口。
“对了,伍德长官,还有一个事情需要向你汇报。”
“说吧。”赛奇坐在躺椅上,双手交叉放在腹部道。
“我认为还需要再调查一下吾思修道院。”
“为何?”
“因为我觉得革命军极有可能以那里为根据地,甚至革命军首领也在那。因为他们出现得太过于及时,似乎早有我方情报一样。你想想,当时我们只向修道院发出电报,但革命军却恰巧知道我们要来,在这如此机密的信息下,革命军却知晓了,这不明摆着修道院有革命军的人。而我们一直没在联邦境内找到革命军的根据地,但现在我们可以知道了,它并不在联邦,而是在王国!”汉斯很是自信地解释道。
“那确实该调查一下,”赛奇抿了一下嘴,说,“还有呢?”
“还记得十四年前的事吗?”汉斯故意卖了个关子,说,“那是我还只是个上士,长官是那位叫莫基托的中校,目前不知道什么原因退役了。我清晰记得他让我砍了一个看上去不检点的女人的头。那时我还清晰记得那张女人的脸,还很漂亮,似乎有点贵族气质。而我昨天在修道院又见道了那张脸,简直一模一样,还有那眼神,除了瞳色以外,差点让我回到那个夜晚,吓得我当时手心直冒冷汗。”汉斯心惊胆战地回忆道。
“那你想说什么?”
“我想问的是,当时我们从她怀中抢走的孩子怎样了?”
“抱歉,这个是机密。”
“喔,是吗?”
汉斯似乎很沮丧,但似乎又猜到些什么,他一直很相信自己的直觉。他认为那个女孩根本没有带回来吧,一定是有什么原因。他不需要什么答案,他向赛奇行了个军礼,转过身走了。
“真让人兴奋啊,谈到她的事了。”
一个身着男性衬衫的少女跳着舞从后门走出,她有着铁青色的头发,萤黄色的眼睛,几乎与艾玛一模一样,唯一不同的她剪着齐整的短发,整个人显得很精干。
“我该叫她什么好呢?你说呢,赛奇先生。”
她兴奋地扶住躺椅的靠背。赛奇转过头冷冷地看了她一眼,便从椅子上站起身来。
“没必要考虑太多,妮娅,反正你们很快就要见面了。”赛奇微笑着说道。
“那希望她不是个无趣的人。”
那个名叫妮娅的少女咯咯地笑了几声,躺在赛奇刚刚躺过的躺椅上,翘起了腿。
“我可是很期待哦……”
威尔逊在一阵剧烈地咳嗽后,吐出一大摊血。他张开嘴大口地喘气,两排白牙已被鲜血染红,嘴角还挂着粘液和血混合而成的血丝。
“想不到副作用这么大。”威尔逊苦笑道。
“如果在这样下去,你早晚会被三号吞噬的。”
玛莎平静地说道,其实她心里还是很在乎威尔逊的。
“我相信艾德,他会回来的。”
威尔逊露出一丝苦笑,用手背抹掉刚流出的鼻血,再用刚从玛莎那里要来的棉花堵住出血的鼻孔,结果另一个鼻孔也露出一抹红色。威尔逊并没有因此感到烦躁,反而静静地坐在椅子上,任由鼻血往下流,直至将地面染红才弯腰用纱布将其擦干。
“我看,你还是好好休息吧。你现在的身体,就是一阵风都能把你吹倒。还有,暂时别去碰那个叫罗赛克的东西。”
“是普赛克,”威尔逊纠正道,“据说是在异界人那个世界里掌管灵魂的神祇。”
玛莎深深吸了一口气。普赛克这个名字,突然之间仿佛具有了某种深意,她隐约觉得有谁在冥冥之中呼唤着这个名字,随即,耳边又是一阵嗡嗡作响。威尔逊干咳了几声,偷偷瞥了一眼玛莎,朝她微微一笑。
“好吧,除非万不得已,我是不会去驾驶的。毕竟,也只有我才能驾驭它。”
“你真的连命都不要了吗?”
“干革命的人,还在乎这个?”
“但你……”
玛莎一时语塞,眼眶也湿润了。威尔逊似乎察觉到了这一点,放下刚刚拿起的水瓶,柔声安慰道:“没事,玛莎姐,至少我还活着,我会珍惜每一天的。”
“你这话听起来,好像自己快要死了一样。” 玛莎用手背擦去泪水,对他苦笑道。
“那可不一定,即使没死,我也同样珍惜每一天,每一刻,自从研究所逃出来时,我就一直这么想。虽然艾德很不幸,但即便变成那样,他依然努力地活着。也许,这就是只属于我们的奇迹。”
威尔逊感慨道,他一转头,发现玛莎已经破涕为笑,于是嘴角也跟着上扬,露出了笑容……
艾玛缓缓睁开双眼,喉咙干渴得厉害,透过窗户,她惊讶地发现天空已经完全暗下来,太阳的余晖也已消失。她慌乱地掏出怀表一看,才七点二十三。她长舒一口气,但很快又意识到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突然,她一拍脑袋,恍然大悟。
什么?已经晚上七点了。我趴在钢琴上睡了整整一下午!为什么没有人中途叫醒我?她心急如焚,泪水在眼眶里打转。经过一番心烦意乱之后,她渐渐平静下来,因为她明白,一切已成定局,无法改变,只能祈祷晚餐时间还未结束。
正当她准备离开琴椅时,感觉到头上有些黏稠。可能是汗吧,她没多想,站起身,头上似乎有什么东西在蠕动。她吓得一个踉跄,摔倒在墙上,头上那团东西也跟着掉了下来。
艾玛顾不上背部的疼痛,看向那个小东西。它看上去像一个球,下面长着无数根蠕动的小触手,整体颜色和艾玛的头发相似,但更深一些,大大的萤绿色独眼占据大部分面积,眼睛上方还有两只小触角,一伸一缩。
她感到非常害怕,试图用手支撑起身子,但却不慎扭伤了左脚。她疼得触碰脚踝时,奇怪的事情发生了,那个小东西似乎也因疼痛而翻滚。艾玛愣住了,但她似乎还想继续探究。于是,她拧了一下大腿,那个小东西竟疼得弹了起来。
艾玛似乎明白了什么,不再那么害怕。她温柔地将那个小东西捧在手心,轻声问道:“你是我的一部分吗?”
小东西没有肢体上的动作,但在隐约间,她似乎听到了它的回答。不是用言语,而是直接传达了意思。它的答案是肯定的。艾玛却感到有些无奈,因为小东西的到来会给她带来无尽的麻烦,但她目前又无计可施。
把它扔掉?似乎不太可行,如果被别人发现,极有可能暴露自己。艾玛考虑了几个方案,但似乎都行不通。总不能一直藏着掖着吧,迟早会被人发现的。艾玛叹了口气,心想,只能顺其自然,看时间怎么解决了。
要不先给它取个名字吧,总不能一直叫它“小东西”呀。艾玛一只手轻柔地托着它,另一只手摩挲着下巴,陷入了沉思。取名叫“班迪”吧,不行,这听起来太像狗的名字了,再说它也不算是宠物,更是自己身体的一部分,更像是某个器官。“阿尔伯特”?也不好,这个名字太过严肃,像是个伟人的名字。艾玛微微抿起嘴唇,绞尽脑汁也想不出一个合适的名字。当她的目光不经意间投向那小东西大大的萤绿色眼睛时,灵光一闪。
对,就叫“格瑞”吧,一个既普通又契合它的名字。艾玛差点高兴得哭出来,她要感谢这颗和自己一样的萤绿色眼睛。
“格瑞,这个名字你觉得怎么样?”
小东西回答说是同意了,它似乎很喜欢这个名字。不过艾玛有些怀疑,是不是自己的思想会一直影响它,毕竟在某种意义上,它就是自己。但艾玛现在不想再深入思考了,睡了那么久,她依然感到非常疲倦。
真想吃完晚餐后,再躺在床上好好睡一觉。艾玛带着浓浓的倦意,匆匆将格瑞藏在裙子底下,打算先回寝室。她得先把格瑞藏好,在这之前必须时刻保持警惕。就这样,她扶着墙,侧身避让着走廊上的行人,蹑手蹑脚地迈着步子。
“格兰特小姐,你这是干什么呢?”
艾玛猛地一回头,看到一张无限趋近于老年人的中年人脸,那张脸的主人嘴角微微上扬,带动上面的皱纹也跟着往上移。这一瞬间,艾玛看到了黑影中蒙在黑影里的眼睛,是克莱德先生!
“我……我……这个现在不好说,就是……就是那个……”
艾玛一下子语塞,脑海中拼命搜索着能用的关键词。在恍惚间,她似乎找到了一个较为合理的解释。
“就是那个,对女生来说比较私密,就是……来那个了。”
“哦,原来是生理期呀,那确实有点麻烦。”
艾玛心中暗自窃喜,她并不在意克莱德说得有多直白,她只在乎自己的糊弄似乎成功了。
“那个……血都渗到内裤上了。”
艾玛几乎是苦着脸说道。克莱德似乎对此也感到有些无措,只好让她赶快回寝室换内裤。艾玛非常感激克莱德,低头道谢后,拖着沉重的步伐跑向了寝室。
克莱德没再多说什么,只是在她背后留下了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
“威尔逊那小子应该已经想好应对联邦下一轮进攻的对策了。”
他自言自语地整了整衣袖,独自一人埋没在了黑夜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