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玛莎而言,当下最紧迫的任务便是妥善应对眼前这个孩子。
那个女孩似乎对周遭的一切都怀有深深的警惕,犹如一只时刻准备反击的猫,只要稍有风吹草动,便会进入狂躁的状态。
“我的手,我的手!”
密思修道院的一位医护人员突然尖叫起来,她迅速抽回手,疼得在空中不停抖动,只见手上赫然留下一排触目惊心的牙印。而一旁的“凶兽”此时正呲牙咧嘴,像一只野猫似的圆睁着眼睛,充满敌意。
“卡萝,她警惕性都这么高了,你还去碰她,这种孩子你以往又不是没见过。”玛莎的话语中流露出些许抱怨。而卡萝的眼眶却红了一圈。
“怎么还哭了?”
玛莎连忙抓起卡萝那只被咬的手,只见那被咬下去的凹痕里已经渗出了鲜血。这让玛莎顿时眉头紧锁,她的手不由自主地剧烈颤抖起来,就像铁壶上的铁盖被沸腾的蒸汽顶得不停跳动,而她心中那股无名之火也愈发炽烈。正当她打算将这份怒火发泄到那个女孩身上时,却感受到一股拉力阻止了她。
卡萝制止了她,并摇了摇头。
“我们还是去外面说吧。”
卡萝提议道。于是,两人将门紧紧锁好,移步来到走廊。玛莎已经忍不住开口了。
“我确实受够她了,饭不肯吃,话也不肯说,之前说话还那么流畅,怎么到现在又成了一个小哑巴,现在还把你弄成这样。”
玛莎双手十指交叉放在腹部,眼神始终回避着卡萝。而卡萝却微笑起来。
“不正如你说的那样吗,这种孩子我们又不是没见过,我们只是缺乏等待的耐心。”卡萝的话里透着一丝平和。
“但是这是属于比较恶劣的了,还有你的手真的不要紧吗,不怕感染吗?”玛莎关切地问道。
“没什么大不了的。”
卡萝用一只手抓住受伤那只手的手腕,冲玛莎微微一笑,说:“你我都是医生,都是为了救人而奉献自身,现在你要做的就是去拯救她的心,带她从曾经的噩梦里走出来。”
玛莎心中涌起一丝愧疚,觉得自己无颜继续做医生,但她仍坚信自己会有所挽回。
“哟,两位女士怎么样了?”
正当玛莎用钥匙开门时,一个浑厚的中年人声音在她俩背后响起。玛莎回头一看,果然是克莱德先生。
“这个嘛……”
玛莎有些语塞,避开克莱德的眼神。但克莱德一眼便看到了卡萝手上的牙印。
“看起来事情处理得并不乐观啊。”
克莱德的语气中带着一丝惋惜。而卡萝却拼命地摆着手,解释道:“没有啦,没有啦,只是进程发展得比较慢而已。”
“哦,是吗。那我来和她谈谈。”玛莎默默地点了点头,但很快眼睛又睁大。
“停,停,停,克莱德先生,您要和她去谈谈?”
“有什么不行,我也是一位人父啊。”
克莱德似乎并不在意玛莎的担忧。而卡萝却捕捉到什么信息。
“头一回听说克莱德先生有孩子。”卡萝有些好奇。
“当然有啊,虽然都不在身边了。”
克莱德的眼神中浮现出淡淡的哀伤。卡萝意识到自己不能再多言,只好站在一旁。玛莎拍了拍她的肩,说:“相信克莱德先生吧,他一定有办法。”
卡萝默默地点了点头,看着克莱德接过钥匙打开门走了进去。
克莱德一进入房间,透过窗户的阳光已将冷色调的白墙染上了一层温馨的暖色,而一旁的女孩却与这份温暖格格不入,她嘟着嘴,由于椅子太高导致脚不着地,只好在空中尴尬地晃着。
“这位孩子,或者你更愿意我称呼你为小姐,你叫什么名字?”
克莱德试图寻找话题的切入点,但女孩却一直死死盯着他,她那常年未修的指甲因用力已经深深扎入自己的皮肉中。
“真是一个不错的天气啊。”克莱德看向窗外,感慨道,“你不妨看看窗外。”
女孩仍旧无动于衷,只是低下头,阴沉着脸斜眼瞥着他,手心一滑,下面的椅子上多了一抹骇人的红色。
“你的手怎么了?”眼尖的克莱德一眼便看出异样,但他的语气并不激动,反而异常平静。他试图将手伸过去,结果女孩防不胜防地咬住他伸来的手,恶狠狠地露出微微发黄的牙齿。然而,克莱德却面不改色,没有丝毫训斥她的意思,反而用另一只手去抚摸她的头。
“好了好了,这里已经没有能威胁到你的东西了。”克莱德轻声安慰道。女孩似乎非常恐惧,如触电般迅速松开了口,将头斜到一边,不敢与克莱德对视。
“没事,想听点什么吗?我猜你更多的是想听一点同龄人的事,我不妨说说我那两个孩子吧。虽然他们现在的年龄可能比你要大,但我说的是他们这个年龄段的事,也算是与你同龄吧。”克莱德微笑着说道。女孩虽然还是没有说话,但这次却有所回应地点了点头。克莱德看到她的反应,脸上露出了笑容,仿佛一下子回到了三十岁。
“他们与你不同的一点是,他们都是男孩。不过,不要因为他们是男孩就感到有些无趣了。其实像你们这个年龄段的孩子心思都差不多,只是喜欢的事物不一样而已。”
克莱德继续说着。那个女孩似乎并没有像之前那样无动于衷,至少没有表现出不耐烦,虽然嘴角依旧是下垂的。
“两兄弟的心思都很细腻。哥哥自小便对我的英雄故事充满热忱,常常因为那些壮烈的牺牲而感动得躲进房间哭泣。弟弟则收养了许多小动物,它们多是被附近的孩子虐待后获救的。为了保护它们,弟弟常常被打得鼻青脸肿,而这时,哥哥总会出手相助。
“尽管那时的哥哥并不擅长打架,但兄弟俩总是伤痕累累地救下那些小动物。哥哥还会跟着弟弟悉心照料它们,并坚定地承诺会努力锻炼,成为弟弟坚实的护盾。然而,那些小动物似乎命运多舛,尽管在弟弟的照顾下生活并不长久,但它们无论是否幸福,都无一例外地在弟弟的温柔中离世。弟弟只能含着泪水将它们一一埋在后院,竖起用树枝或石块做成的墓碑,上面用小刀刻着弟弟为它们取的名字以及离世的日期。”
克莱德似乎觉得自己讲得差不多了,因为看到女孩打了个哈欠,眼泪从眼角滑落。
“那么,小姐,明天再见,希望下次能听到你的名字。”
见克莱德出来后关上门,玛莎和卡萝都有些惊讶,毕竟她们刚才都将耳朵贴在门上偷听,里面却异常平静,没有什么所谓的波澜。
“克莱德先生,你对她做了什么,让她如此听从你?”卡萝好奇地问。克莱德耸耸肩,说:“我并没有让她听命于我,卡萝女士,我只是让她情绪安定下来,偷听可不礼貌哦。”
卡萝见被发现了,顿时有些不好意思,只好尴尬地笑了笑。这时,玛莎却盯着克莱德的手。
“看来还是被咬了。”玛莎抱怨道。但克莱德却不以为意。“没事,她和我都是人,不会怎样的。而且,她也在自责,把手心用指甲弄出了血,待会给她消消毒处理一下。”
玛莎听后有些震惊,没想到那个孩子用这种方式惩罚自己,看来确实是自己太片面了。
“那个孩子手心的伤口我会处理,但你也要关心自己啊。”玛莎关切地说。
“没事,没什么大不了,都构不成问题。”克莱德回应道。
“可是,她在野外生活了这么久,可能……”
“我自己会处理的,”玛莎还没说完,就被克莱德打断了,“不用这么担心。”
“可是……”玛莎看着卡萝和克莱德的手,脑子顿时搅成一团线。
“好了,我会去医务室好好看看的,克莱德先生也是吧。”卡萝见玛莎为难,便拉起她的手说。克莱德笑了笑,从胸口掏出怀表看了下时间,“时间不早了,我还有其他事,先走了。再见,两位女士。”
于是,他们三人暂时分开了……
此后,克莱德几乎每天准时来看她,给她讲哥哥和弟弟的故事。这次,他还特地带了糖果和书本。
“糖果是什锦的,我也料定不了什么口味。”
克莱德有些歉意,毕竟他在附近小镇只能弄到这些。但女孩只是看着手心里的花花绿绿糖果,微微皱起了眉。
“不过看上去好像都是水果味的,”但克莱德突然意识到什么,说“你是不知道该怎么打开吧。”
克莱德从口袋里拿出了一颗糖果,将两端扭结一拧,解开,取出里面浅棕色的球状糖果,将其送入口中。
“看来不一定是水果口味的,连太妃的都有。”克莱德**着口中的糖果说道,眼角显露的笑意,似乎还为此感到惊喜。
女孩的表情依旧冷冰冰的,但还是拿起一颗糖果,学着克莱德那样将两端扭结一拧,解开,取出里面粉色的糖果,放入口中。她的眼睛突然睁大开来。
“好……好吃。”
女孩有些结巴地吐出一个词,脸还是斜在一边,刻意回避克莱德的眼神。但克莱德还是为此上扬了嘴角,毕竟这是这些天以来她第一次说话,但他并没有用言语表达这种激动,只是在脸上留下一个浅浅的微笑。
“喜欢书吗?书上的故事可比我讲的精彩得多,毕竟我可不是一个讲故事的好手。”克莱德拿起一本磨损严重的深紫色厚书说,“你要听听吗?虽然是王国家喻户晓的儿童睡前故事。”
“我识字。”女孩冷不防地说了一句。克莱德脸上并没显露出惊讶,只是笑了笑将书本合上,递给了她,“那晚上留给你入眠吧。”
“我想听听哥哥和弟弟的故事。”女孩看着克莱德的眼睛说,这次她没有回避。克莱德露出欣喜的表情,坐了下来,拍了拍深色神父装上的衣皱,“上次讲到哪了,让我想想……”
“弟弟就这样流着泪跑回家告诉我哥哥的情况,我当时也急了,跟着弟弟跑到铁轨那,驱赶了那些闹事的孩童,而哥哥肩上划出了一个很长的血痕,我给他做了应急处理后,赶紧抱着他往家里跑。”
“那后来他怎么了?”女孩着急地问。
“当时是因为被铁轨旁的锈铁划伤的,那时医院都没办法,但研究所的异界人的医疗手段却救了他,只不过留下了一条很长的伤疤。”
“那真是太好了。”
女孩松了一口气,脸上也浮现出一丝笑容,克莱德却很高兴,说:“谢谢你能够替我关心他。”
当然还有了,不过,”克莱德看了看怀表的时间,说,“再好的故事一次性讲完就不够精彩了。”
女孩沉思一会儿,默默地点了头。克莱德便由此起身。
“再见了,这位不知名的小姐。”
“别叫我不知名的小姐,我叫艾玛。”
克莱德愣了一下,笑容再次浮现在脸上。他再次看向女孩的眼神,还是那股儿童的稚嫩,但却异常坚定。
“看来是个遵守约定的好孩子,那么明天见,艾玛小姐……
次日,克莱德如期而至,他几乎每日都在下午两点五十九分五十九秒准时推门而入,于下午三点与艾玛相见。玛莎屡次向卡萝提及他,称其为一个时间把控的怪物,而卡萝仅在一旁淡然轻笑。
“你这么一说,我倒觉得你挺喜欢音乐呢。”
克莱德阖上了那本记录着昨晚整理的兄弟故事的笔记本,眼中似有喜悦闪过。毕竟之前谈话总围绕她的孩子,如今首次听见艾玛讲述自己的故事,这让他颇为好奇。
“嗯,我家中有一台好大好大的钢琴,我需在椅子上垫着厚厚的一摞书才能勉强够到琴键。”
艾玛说着,眼中闪烁着难得的光芒,嘴角也情不自禁地上扬。克莱德亦被这笑容感染,也跟着笑了起来。
“巧了,这里也有一台钢琴,而且是这里唯一的一台。你可有兴趣前去观赏一番?”克莱德如是提议。这无疑勾起了艾玛的浓厚兴趣,然而她却低下头,默默不语。
“怎么了?”克莱德关切地问道。
“外面,害怕……。”女孩轻声吐露出两个词。
克莱德微微一愣,随即露出温柔的微笑,宽慰道:“若你总是畏惧外界,那么你将错过许多美好的东西。但现在不是还有我吗?”
艾玛抬起了头,泪水再也止不住地涌出,她从那高高的椅子上屁股一滑,跳了下来,轻轻地点了点头,努力向他展露出一个微笑。克莱德牵起她的手,推开门,迈向那对女孩而言尚且陌生的世界。
克莱德带着她在人群中穿梭,宛若抽帧后的慢镜头,一切显得缓慢而悠长,周遭的人仿佛残影般在透视的尽头逐渐化作一个点,直至消失不见。
艾玛捂住双眼,却又忍不住从指缝间偷窥外界。记忆如顽皮的孩子般用墨水掩盖了那些行人的面容,但她依然能清晰感受到那些打量的目光。然而,这一切都淹没在喧嚣之中。她仿佛回到了那个她最亲近的人带她参与跨年的日子,虽然不及那日热闹,但她依然能感受到这就是人,那些由各种关系交织而成的奇妙生物。
还要继续恐惧下去吗?艾玛试探着将手指间的距离拉大,那原本模糊的世界瞬间变得清晰。原来并非每个人都在刻意关注她,更多的是忙于自己的事情。虽有几位身着白裙的同龄女孩在看到她的那一刻露出欣喜的神情,艾玛很喜欢她们脸上的表情,这让她感到很舒服。她开始放下心中的警惕,好好地观赏这个既熟悉又陌生的世界。
“看来,你很开心呢。”克莱德看着东张西望的艾玛说道。艾玛没有用言语回答,只是冲他微微一笑。克莱德亦不多言,眼中流露出欣慰的神色。
克莱德轻轻推开门,一股独特的腐朽气息扑面而来。这气味虽不刺鼻,却让人心生宁静之感。这种气息来源于房间内的木质制品,这里的桌椅无一不是木制,当然包括身为主角的那架钢琴。然而,与艾玛记忆中的模样不同,这架钢琴深色表面覆盖着浅色的裂痕,几处表皮甚至裂开,露出内部的木纹。尽管它位于房间中最显眼的位置,却总给人一种被遗弃的凄凉之感。
艾玛的眼中闪过一丝的失望,克莱德敏锐地捕捉到了这一点。他走向钢琴,坐在琴凳上,挽起神父袍的袖子,将双手轻轻放在琴键上。他的双手略显苍老,骨节分明,手指修长,无处不透露着优雅的气质。
“不要因为它的外表而忽视它的内在,能够存在于此,它便是最好的证明。”克莱德微笑着望向这台钢琴,仿佛在为它多年的坚持与陪伴而感到欣慰。
“多言无益,艾玛小姐,让这个孩子向你展示它的内在吧。”
突然,四周安静得不可思议,仿佛在等待着什么。很快,一阵暴雨般的琴声骤然响起,如约而至。克莱德的左手在低音区奏出一段浑厚而深沉的和声,仿佛汹涌的潮水涌来。他的手指如同舞者般灵动,快速而精准地在琴键上跳跃,右手则在高音区穿梭,装饰音与颤音交织成细密的金丝银线。低沉与绵密交织,唯有两者完美中和,方能成就这首琴曲的完美无缺。
克莱德完全沉浸在这音乐的世界里,旋律随他的呼吸起伏,节奏如同心跳般重要。他脸上浮现出孩童般的纯真笑容,随后弹下了最后一个音符。
随着音符在空气中逐渐消散,克莱德抬头轻吐一口气,侧头望向艾玛,微笑着说:“这首弗雷德的《夜雨圆舞曲》献给你,这是我目前弹奏得最出色的曲目了,毕竟我是一名修士,而非专业的钢琴师。”
然而,艾玛的手轻轻放在胸口,眼中似有泪光闪烁。
“你怎么了?”克莱德关切地问道。
“我想家了。”
艾玛的声音带着一丝哭腔,她用手背擦拭着眼角的泪水,但泪水却如断了线的珠子般不断滑落。
“艾玛小姐,那你有没有好奇这是哪里?”克莱德的眼神中透露出一丝期待。
艾玛停下擦泪的手,思索片刻后,摇了摇头,脸上满是不解。
“这里是密思修道院,欢迎来到你的新家。”克莱德温柔地说道。
“新家?”艾玛的泪水戛然而止,取而代之的是一丝兴奋。家,这个字眼对她而言既熟悉又陌生,她轻声呢喃,反复品味着这个词。仿佛有一种无形的力量将她包裹,让她感到周围空荡荡,这个孤独的少女终于找到了自己的归属。
“那么现在容我介绍下我自己,我叫克莱德·塔洛里斯,我的姓氏在古语言中意为‘乐者’,但显然我并非音乐家,我是这座修道院的司铎,同时兼任附属孤儿院的教务处主任。如果以后遇到任何问题,都可以来找我。”克莱德微笑着介绍自己。
“当然,有些人可能不喜欢告状的孩子,所以艾玛小姐如果能自己解决就尽量自己解决,实在没办法再偷偷告诉我,当然我这可不是为了偷懒哦。”克莱德开玩笑地补充道。艾玛也显然被他逗笑了。
“最后,祝你早日融入这个大家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