池小萌关掉手机时,手指在电源键上停留了三秒。她知道,此刻姐姐池晓霜一定在疯狂地拨打她的电话,一遍又一遍,直到指节发白。想象着姐姐那张漂亮的脸因焦虑而扭曲的样子,她竟感到一丝报复的快感。
“就这一次,”池小萌对着网吧脏兮兮的墙壁自言自语,指甲无意识地抠着桌面的贴纸,“就让我呼吸一口没有你的空气。”
网吧的灯光像被稀释的血,浑浊地笼罩着每个角落。池小萌蜷缩在电竞椅上,把脸埋进从姐姐衣柜偷拿的针织外套里——那上面还残留着池晓霜的香水味,甜腻得令人窒息。她本该厌恶这个味道,却像吸毒者一样贪婪地呼吸着,双腿不自觉地夹紧外套下摆。
“小萌的味道……小萌的温度……全部都要锁起来...”姐姐的低语突然在耳边响起,池小萌猛地一颤——那是上周半夜醒来时,发现姐姐正跪在她床边,用丝绸睡衣的腰带丈量她手腕尺寸的场景。
凌晨三点,池小萌在噩梦中惊醒,冷汗浸透了后背。梦里姐姐用口红在她锁骨上画爱心,鲜红的膏体像融化的蜡油般灼烧皮肤。
“找到你了。”沙哑的女声突然在头顶炸响。
池小萌的瞳孔骤然收缩。两名警察站在面前,年轻的那个正用对讲机汇报:“池女士,您妹妹确实在蓝鲸网吧……”
“好的,谢谢警察同志,我马上过去……”
警车后座上,池小萌像被毒蜘蛛盯上的蝴蝶般发抖。姐姐去年在日记本里写的话突然浮现在脑海:“要是小萌敢逃跑,就把她做成标本放在床头哦~♡”
派出所的白炽灯下,池晓霜推门的动作优雅得像在参加茶会。她穿着米色羊绒大衣,发丝一丝不苟地别在耳后,眼眶微红的样子像朵雨后的白茶花。
“警官,真是太感谢你们了。”她声音轻柔得能融化初雪,双手合十向警察鞠躬时,珍珠耳坠在灯光下温润地闪烁。
“小萌……”池晓霜蹲下来与妹妹平视,指尖轻轻拂去妹妹衣领并不存在的灰尘。这个动作在警察眼里充满怜爱,“姐姐担心得心都要碎了。”
她说着漂亮话,拇指却顺着妹妹的颈动脉滑动,像在给即将宰杀的羔羊做标记。
警察感动地递来纸巾:“池小姐别太自责,青春期孩子都这样。”
“是我这个姐姐不够好。”池晓霜垂眸时睫毛在脸上投下阴影,任谁看了都会心软。她温柔地揽住妹妹的肩膀,“我们回家慢慢聊,好不好?”
最后三个字被她咬得又轻又甜,只有池小萌听得出里面淬着毒。
当警察转身去拿结案单时,池晓霜突然凑近妹妹耳畔。她嘴唇保持着优雅的微笑弧度,吐出的气息却冷得像蛇信:“小萌的逃跑游戏……让姐姐很生气呢。”
这句话轻得如同幻觉,下一秒她又恢复成众人眼中那个无可挑剔的模范姐姐,甚至体贴地帮池小萌整理好跑乱的衣领。
回程的保时捷里,池晓霜单手握着方向盘,车速表指针不断右偏。
“姐姐……慢点……”池小萌的求饶被引擎咆哮吞没。
池晓霜染成栗色的长发在空调风里狂舞:“小萌知道吗?刚才路过药店时,我差点进去买注射器呢。这样就能把麻麻醉剂打进你可爱的小腿肌肉里了~”
十字路口的红灯像悬在头顶的血月,那辆大运卡车横冲过来撞击的瞬间,池小萌感觉有温热的液体滴在脸上。不知是姐姐的血,还是姐姐的泪……
重症监护室里,池晓霜机械地削着苹果。果皮连成惨白的螺旋,垂落在垃圾桶里像一截截断裂的脊椎。刀尖第无数次擦过手腕上那些旧伤疤时,她突然想起去年冬天——小萌发现这些伤痕时,曾用温热的指尖轻轻抚过它们,眼泪砸在她的伤口上,烫得惊人。
“姐姐疼吗?”记忆里的小萌这样问,睫毛上还挂着泪珠。
水果刀当啷一声掉在地上。池晓霜盯着自己颤抖的双手,这双曾给小萌梳头、系鞋带、也曾在暴怒时掐红她胳膊的手,现在连一片苹果都削不好。
玻璃倒影里,她看见自己扭曲的脸。病床上的妹妹安静得像个被玩坏的布娃娃,而她终于明白,布娃娃的线头,早被她自己一根根扯断了。
“都是我的错……”池晓霜握着小萌的手,喃喃自语,声音小到几乎听不见,“小萌,我错了,醒醒好不好……”
窗外,夜色深沉,偶尔有救护车的鸣笛声划过夜空,她第一次感到如此无助……
监护仪尖锐的警报声划破病房的寂静,池小萌的眼睫轻轻颤动,在苍白的灯光下像濒死的蝶。
池晓霜几乎是扑到床边的,她的指甲掐进掌心,留下四个月牙形的血痕——她怕这又是一场幻觉。
“小萌?”她声音哑得不成样子。
病床上的少女缓慢地睁开眼,瞳孔涣散了几秒,才渐渐聚焦到池晓霜脸上。然后,她笑了。
“姐姐……”声音软得像融化的棉花糖,带着久违的依赖和信任,池小萌还习惯性的张开了双臂,像是索要拥抱……
医生说是逆行性遗忘,记忆停留在那个还会钻她被窝要晚安吻的年纪。
“病人可能会表现出极强的依恋行为。”医生推了推眼镜,“毕竟记忆里你们关系很好。”
池晓霜死死咬住下唇,直到尝到血腥味。好?那些锁起来的日记本、折断的铅笔、深夜反锁的房门,全都从世界上消失了。
现在的小萌会拽着她的衣角要抱,会歪着头问她“姐姐怎么哭了”,会在她试图保持距离时露出受伤的表情,“姐姐不喜欢我了吗?”
午夜的病房里,小萌执意要和她挤在一张床上,此刻正像树袋熊一样缠着她的腰,脸颊贴在她肋骨的旧伤疤上。
“永远不会不喜欢,姐姐永远喜欢你,爱你……”她抚摸妹妹的头发,睡梦中的小萌满足地蹭了蹭,“要是永远这样就好了……”
出院那天,阳光刺得人眼睛发疼。池小萌抱着那只掉了一只眼睛的小熊,安静地站在医院门口。她穿着池晓霜给她挑的白色连衣裙,发尾还带着淡淡的消毒水味,乖巧得像个瓷娃娃。
直到那辆黑色奔驰停在她们面前。
车窗降下,露出一张戴着金丝眼镜的脸。男人笑得恰到好处,既不过分热络,也不显得疏离:“晓霜,小萌,上车吧。 ”
池晓霜的手指微不可察地僵了一下——周临,出版社的编辑,上个月开始频繁出现在医院,每次都带着昂贵的果篮和恰到好处的关心。
“谢谢周先生。”池晓霜露出标准的微笑,伸手去拉后车门。
“坐前面吧。”周临的声音温和却不容拒绝,“正好聊聊你小说的出版问题。”
池小萌攥紧了小熊的耳朵。那双和池晓霜如出一辙的杏眼里,有什么东西暗了下去。
“小萌先上车好不好?”池晓霜弯腰整理妹妹的衣领,指尖碰到她冰凉的锁骨。
车门关上的瞬间,池小萌把脸埋进了小熊残缺的眼眶里。
车厢里弥漫着皮革和古龙水混合的味道。周临从后视镜看了眼后座:“小萌恢复得怎么样?”
“很好,”池晓霜盯着自己交叠的膝盖,“医生说只要定期复查……”
“今晚有空吗?”周临突然打断她,“我知道有家不错的日料店。”
后视镜里,妹妹正用指甲刮蹭车窗上的雾气,画出一个歪歪扭扭的爱心。
“下次吧……”
音节落下的同时,后座传来"咚"的一声,池小萌的小熊掉在了地上,她弯腰去捡时,长发垂下来遮住了表情。
公寓电梯里,周临绅士地站在按键旁。池晓霜盯着不断跳动的楼层数字,她能感觉到妹妹贴在自己身侧,呼吸轻得像羽毛。
“姐姐……”电梯门开启时,池小萌突然拽住她的袖口,“晚上……要出门吗?”
电梯门开启的瞬间,池晓霜突然转身,牵起她的手,十指相扣得像是天生就该长在一起。
“今天姐姐不出门,晚上陪小萌。”
“姐姐……”
她们牵着手离开电梯。身后的电梯门缓缓合上时,走廊的声控灯随着她们的脚步次第亮起。
池小萌的手指在她掌心不安地蜷缩,像只试探的蜗牛。
“姐姐真的……不出去吗?”
“嗯,当然,姐姐说话算话。”她刷卡开门,把包扔在玄关,然后径直走向浴室。水龙头被拧到最左,热水顷刻间填满浴缸。蒸腾的雾气里,她解开衬衫纽扣,转身时看见妹妹呆立在门口,小熊还攥在手里。
“小萌要一起吗?”
池小萌的拖鞋在地板上磨蹭出细小的声响,走到了她的面前,轻轻地点了点头。
池晓霜亲手解开小萌连衣裙背后的蝴蝶结时,妹妹的肩胛骨像受惊的鸟翅般颤动。
热水漫过胸口时,池晓霜才发现妹妹后腰有块淤青——是车祸时安全带勒出的痕迹。她的指尖刚碰到那片青紫,小萌就整个人缩进她怀里,湿漉漉的发梢扫过她下巴。
浴缸里的水汽氤氲上升,在浴室镜面上凝结成细密的水珠。池晓霜轻轻撩起温水,浇在妹妹瘦削的肩头。水珠顺着池小萌的锁骨滑落,在胸口汇成一道透明的小溪。
“水温可以吗?”池晓霜用指节试了试水温,她的指甲修剪得圆润整齐,指腹却布满细小的茧。
池小萌往后靠了靠,后背贴上姐姐的胸口,湿漉漉的头发蹭在池晓霜下巴上。“嗯,正好……”她的声音比浴缸里的水还要柔软。
池晓霜挤了些沐浴露在手心,搓出细腻的泡沫。当她将手掌贴上妹妹的后背时,池小萌突然绷紧了身体。
“怎么了?”池晓霜的手停在半空。
“没事……”池小萌摇摇头,发梢甩出几滴水珠,“就是有点凉。”
“疼吗?”池晓霜的指尖悬在淤青上方,不敢触碰。
池小萌摇摇头,却在姐姐的手掌终于抚上那片淤青时,发出一声幼猫般的呜咽。她整个人蜷缩起来,后背弓成一张紧绷的弓。
“对不起……”池晓霜立刻缩回手,胸口像被无形的手攥紧。那天刺耳的刹车声又在耳边响起,安全气囊爆开的白色粉末,还有挡风玻璃上蛛网般的裂痕。
池小萌转过身,水花轻溅。她抓住姐姐的手腕,将那只退缩的手重新按在自己腰上。“不怪姐姐……”她的睫毛上挂着水珠,“这样……这样揉揉会好点。”
池晓霜的拇指小心翼翼地在那片淤青上画圈,力度轻得像羽毛拂过。浴缸里的水微微晃动,映着顶灯碎成金色的光斑。
泡沫顺着水流打着旋儿消失在下水口。池晓霜拿起毛巾,轻轻擦拭妹妹的后背。她的动作忽然顿住——浴缸里的水变成了浅粉色。
“姐姐!”池小萌惊呼,抓起池晓霜的手腕。三道并排的月牙形伤痕横亘在动脉上方,最深处渗着细小的血珠。这是池晓霜的旧伤,每当焦虑时就会无意识地抓挠。
池小萌的眉头拧成一团,她毫不犹豫地低下头,舌尖轻轻舔过渗血的伤痕。温热的触感让池晓霜脊椎发麻,她猛地抽回手:“脏!”
“才不脏。”池小萌固执地抓回姐姐的手腕,又舔了一下,“小时候我摔破膝盖,姐姐也是这样帮我消毒的。”
记忆如潮水涌来。十四岁的池小萌举着擦伤的膝盖,眼泪汪汪地冲进厨房。十八岁的池晓霜放下菜刀,蹲下来对着伤口轻轻吹气,然后——鬼使神差地——用舌尖碰了碰渗血的擦伤。
“唾液有杀菌作用。”当时的池晓霜红着脸解释,却没想到这个举动成了她们之间心照不宣的小仪式。
浴缸里的水渐渐凉了。池小萌突然扑进姐姐怀里,溅起的水花打湿了池晓霜的鬓角。
“那天……我以为我们要死了。”池晓霜的下巴抵在妹妹发顶,声音哽咽,“你要是出事,我……”
池小萌抬起头,水珠顺着她的脸颊滑落,分不清是洗澡水还是眼泪。她伸手抹去姐姐眼角的湿润,突然露出狡黠的笑容:“我要好好活着,不然怎么让姐姐给我洗澡呀?”
池晓霜破涕为笑,捏了捏妹妹的鼻尖:“小无赖。”她起身去拿浴巾,手腕上的伤痕已经不再渗血,只留下湿润的痕迹。
浴室里的水汽渐渐散去,镜面上凝结的水珠终于支撑不住重量,缓缓滑落,像一道无声的泪痕。
浴巾包裹住两人的时候,窗外开始下雨。池晓霜用吹风机给小萌烘干头发,妹妹坐在她两腿之间,后脑勺的手术疤痕像枚褪色的邮票。
“姐姐你看,”池小萌突然举起梳妆台上的相框——那是她们小学时的合照,穿着同样水手服的姐妹在樱花树下搂着肩膀,“我们真好。”
“嗯,真好……”
不仅是因为照片里面那时的她们,也因为是这给相框结束了他的罪恶……
主卧的空调开到28度,池小萌还是往她怀里钻。妹妹的膝盖抵在她小腹的旧伤上,那是去年争执时被玻璃碎片划的,此刻却像某种诡异的温度计——小萌每靠近一毫米,溃烂的愧疚就灼烧得更痛一分。
“要听故事。”池小萌把脸埋在她颈窝,呼吸带着儿童牙膏的草莓味。
池晓霜翻开床头的童话书,声音卡在《睡美人》的某一页。故事里公主被纺锤刺破手指,而现实中她的妹妹是被方向盘碎片扎进颅骨。
“姐姐怎么不念了?”
池晓霜合上书,突然把妹妹按进枕头里。她的嘴唇擦过小萌的耳垂,说出的每个字都像在凌迟自己:“等你想起我是什么怪物……会不会逃得比上次还远……”
池小萌黑暗中准确找到姐姐颤抖的手,牵引着按在自己心口,“不会的,姐姐才不是怪物……不会离开姐姐的,永远不会……”妹妹的声音像浸了蜜的刀。
怀里的呼吸变得绵长,池晓霜在月光下数妹妹的睫毛。
“姐姐……”梦呓般的呼唤混着雨声传来,“冷……”
池晓霜收紧手臂,直到两人的心跳重叠。落地窗映出她们交缠的身影,像株根系腐烂却开得绚烂的双生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