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蒙手中的律典啪嗒一声滑落在地,书页还在风中翻动,却再也唤不起他片刻的敬意。
他怔怔地看着那跪在尸体前哭泣的白发少女,心中却不是悲伤,而是一股前所未有的愤怒,如火焰一般,从胸口烧到指尖。
他猛地弯腰抓起一块边缘锋利的鹅卵石,几步冲到希耶拉身旁,双手颤抖着抱住她的肩膀,将她拽了起来。
“你现在才来干什么?”
他低声问,声音带着压抑的怒意。
“你不是女神吗?你不是他们的信仰之主吗?你在哪?!你在他们喊救命的时候在哪?!你在老神父拼死守护你的神像时在哪?!”
希耶拉的眼泪仍在流,她茫然地看着西蒙,双唇颤抖,却说不出一句话。
西蒙盯着她,语速加快,情绪崩裂:
“你能哭,真好啊。你现在跪在这里装悲悯、流眼泪,有什么用?!”
“你知道他们多相信你吗?你知道他——”
他指向老神父的尸体,声音嘶哑,“他死前都还在念你的名字!”
“可你呢?”
“你做了什么?!”
“你什么都没做!”
西蒙的指节因用力而泛白,鹅卵石被紧紧攥在掌心,指缝间甚至渗出血迹。他不是想真的伤害她,可他根本无法抑制自己这股痛彻心扉的愤怒。
“……你们这些所谓的神明……”
“信徒对你们来说,不就是收集信仰的工具吗?!”
他瞪着她,那双眼里满是前世“无神论者”的冷漠与失望——
曾经他以为神不过是凡人幻想出来的借口,权力的代言者、命运的幌子。
直到现在。
直到那些异教徒举起燃烧的剑,砍下与他一起生活了整整一年的村民的头颅时。
那些曾朝他微笑的老人、给他送果子的孩子、在河边偷偷看他洗衣服的小姑娘……一个个倒下、尖叫、燃烧。
这一刻,他终于明白了:
——这个世界的神明是真的。
但这也代表,这个世界的残酷是真的。
他喘着粗气,低下头,声音已经沙哑到几乎听不见。
“……那他们,到底信的是什么?”
而希耶拉,仍旧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
她的泪水仍在流淌,唇瓣轻颤,最终只挤出一句:
“我……对不起……”
西蒙看着眼前这位泪流满面的少女神明。
她的白发被风吹乱,脸颊因哭泣而微微泛红,那双如晨雾般清澈的眼中盛满了歉意与痛苦。可她什么也做不了,只能不断重复那一句毫无意义的低语。
“对不起……”
他垂下头,手中的鹅卵石终于松开了,伴随着一声闷响落地。
他的指尖满是鲜血,那是他自己紧握时留下的伤痕。血一滴一滴,顺着手掌滑落,落在希耶拉的脸上,与她的泪水交融。
“对不起……”她又说。
“对不起……”
西蒙低声重复着她的话,声音颤抖。
他膝盖一软,跪倒在焦黑的地面上,双臂垂在身体两侧,像是终于支撑不住那一身沉重的绝望。
“求你别说了……”
他的嗓音低沉嘶哑,像是喉咙被利刃划过般发涩。
“对不起……”
希耶拉还在哭。
西蒙的肩膀在轻微颤抖,嘴角紧紧咬着,却终于没忍住,眼泪从他无神的双眼中缓缓滑落。
他抬起头,看着那尊已经半毁的神像残骸,看着那具焦黑的躯体,看着眼前这个明明无力、却还想承受一切的少女。
“我为什么会怪你啊……”
他喃喃道,声音几乎听不见。
“你又不是神……根本不是神……”
他低下头,拳头紧紧地握起,指甲嵌入掌心,泪水滴在膝盖上。
“我生气的……是我啊。”
“我什么都做不到……什么都改变不了……我连救一个人都做不到啊!!”
西蒙终于崩溃地喊了出来,声音穿透烟尘与火焰残影,带着撕裂般的痛苦与无力。
而希耶拉,只是扑过去,轻轻抱住他。
她的双臂微微颤抖,脸颊贴在他的肩膀上,声音哽咽:
“……不对……你救了我……”
希耶拉是年轻的神明,新生未久,尚未拥有完整的神格与祈祷仪轨。哪怕身为大地之母·盖亚的幼女,她也只是被分封在偏远一隅的小草村,作为象征“繁育”与“新生”的神明被供奉。
她没有太多信徒。
甚至连她自己的名字,村民们都叫不太准确。
而老神父,并非她的真正信徒。他是盖亚的仆人,是曾于圣山朝拜大地的长老级祭司。只是年老后被安排在这里,看顾一座无声的神像。
他对希耶拉的偏爱,更多像是对一个未成年神明的怜惜。
这个世界上的大多数人,信仰并不来源于敬畏或理解,而是源于现实的便利。人们信仰火神,是因为火神庇佑庄稼。人们信仰水神,是因为水神使井水甘甜。对他们而言,信仰是一种交换,一种选择,一种习惯。
没有人真正在意神明是谁。
他们只相信那个“正在显灵的神”。
可西蒙不同。
他不是这个世界的人。
他也不是被教化长大的信徒。
他是那个在城市喧嚣中摸爬滚打,被卡车撞死的异乡人。他没有被律典熏陶过,也没有在神明面前磕过头。他只是出现在这个世界,带着一双看透伪饰的眼睛,和一颗因拯救而灼烧过的心。
希耶拉第一次感知到他,是在他被捡回来、还在教会昏迷的那几天里。
那时,她的意识尚在神像深眠,但他的灵魂太过耀眼。
那是一种“不属于这个世界”的灵魂。
纯洁、独立、沉默而倔强。
不像其他信徒那样带着依附与惶恐,而是带着审视与疑问。
但他也并非拒斥信仰。
他会在清晨为村民记录祈愿;会为老神父铺好台布;会在没有人注意时,替小孩修补神像脚下的裂缝。
他看似没有信仰,却比所有人都更虔诚。
他对这个世界抱有好奇与尊重,他接受它、适应它、理解它——哪怕他不说一句话,但那份“温柔地融入”本身,就是最深的祈祷。
也正是那股源自“本心”的信仰之力,像微弱却坚定的烛火,在她最脆弱的时刻,守住了她的神魂不被湮灭。
异教徒焚毁村庄、玷污神像,破坏她的祭坛。
她本应在那一刻彻底沉眠,回归无形。
可她没死。她还在。
因为有一个少年,用自己的灵魂守护了她。
他不是神的信徒。
他是她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