渊水冥冥,无光无形。
怪哉囿锁,涎蚀骨腥。
盲仙蜷石,水寒衣襟。
血肉为食,骨刻痕惊。
锁断爪攫,跣足攀行。
风初入怀,海泣渊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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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初海渊没有光。
这里封印了佚界最深沉的黑暗。
盲人眼中的世界也不过如此了。
盲仙子的指尖触到的是冰冷的岩壁,耳畔回荡着怪哉的嘶吼,那些被幽蓝锁链贯穿脊骨的恐怖生物,在封印之下日夜挣扎,好像永远也不知道什么是累。
她诞生于此,蜷缩在渊底最隐蔽的罅隙间,用掌心摩挲每一寸凹凸的石面,以此丈量自己的“世界”。
黑暗是她的襁褓,亦是她的牢笼。
她不知自己从何而来。
或许是被怪哉怨念浸染的渊水所凝成的精怪?
但是自己为什么会知道这些词的意思?
自已多少岁了?
这里好冷,有没有人可以帮帮她?
她的记忆始于海渊深处某次剧烈的震颤,在锁链的轰鸣声中,她蜷缩在石缝里,听着怪哉们啃噬同类血肉的咀嚼声。
牠们的表皮剐蹭着岩壁,发出腐蚀的嗤响。
盲仙子摸索着捡起一块尖锐的碎石,在掌心刻下一道痕迹。
疼痛让她清醒。
生存的本能告诉她:
若想活,便不能发出半点声响。
她以渊底的怪哉血肉为食。
那些残破的血肉并没有完全死去,其上的鳞片如刀刃般锋利。
她学会了用石块砸碎血肉,指尖插入血肉抠出毒囊,生腥的血液呛入她的鼻腔。
怪哉偶尔也会逼近,那时她便蜷进更深的石穴,将怪哉的骨碾碎撒在洞口,混入她能量的骨渣刺入怪哉的肉体,能拖延上片刻的时间,叫她能在黑暗中逃命。
不知何时,她的身体长出海藻般的幽黑长发,肌肤覆上一层透明鳞膜,彼时的盲仙子已经足以突破封印的镇压,只是她不自知。
唯独那双眼睛——不,她根本就没有眼球,那紧闭的眼皮下,是空洞的眼眶。
直到某日…
她失误了。
巨爪攫住她的脚踝,腐臭味扑面而来。
盲仙子嘶吼着撕下衣袍缠住伤口,跌跌撞撞向上攀爬。
她的血液混入海渊,怪哉们贪婪的舔舐着血液中的能量,因此暂缓了追杀的步伐。
她攀上渊顶,游出海面的刹那,狂风裹着咸涩的水汽扑面而来,那是她第一次触到“风”的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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彼岸有翁,拾贝悬铃。
陶碗鱼羹,温言授经。
“天”书沙上,“海”摹掌形。
灯火灼指,谓此曰“明”。
童稚献彩,螺吹潮声。
舟随月出,网撒星倾。
佼人佼兮,渔歌泠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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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夜。
海岸线在盲仙子的足下绵延。
她赤脚踩过砂砾,咸腥的风裹着渔网的腥气扑来,熟悉的海水没过了她的脚裸。
远处传来一阵吆喝:“丫头,再往前便是海了!”
盲仙子僵在原地,直到那人走近,用粗糙的手掌轻拍她的肩,“莫怕,我带你回家,我家中虽不富余,但一件衣裳还是有的。”
一场善良的误会,老渔民救下了“寻死”的盲仙子。
是日。
草屋屋顶悬着褪色的贝壳风铃,风一过便叮咚作响。
老渔民煮了鱼汤,盛在豁口的陶碗里递给她:“唤我阿父便好。”
盲仙子抿了一口,热汤灼痛舌尖,这是她第一次吃熟食,后来再想起时,其实味道并不好,但是,她甘之如饴。
阿父用木棍在沙地上划字,教她写字。
“天”。
“海”。
“人”。
她学得极快,指尖抚过笔画,再一笔一画摹在掌心。
是夜。
“这是‘光’。”
阿父抓过她的手,引她触碰油灯跃动的火苗。
温热舔舐着指尖。
再多一点,再多一点…
火焰撩过手掌,她猛地缩回手:“烫……”
“烫便是光。”
老人笑出满脸皱纹:“你这丫头,虽然没有眼睛,但心里其实比谁都亮堂。”
渔村的日子缓慢而柔软。
盲仙子学会了补网、晒鱼,甚至能用海螺吹出断断续续的调子。
仙灵强大的身体素质也很快让盲仙子成为了村子里的名人。
孩童们起初畏惧她空洞的眼眶,后来却争相将捡到的彩贝塞进她手里。
“盲姐姐,这个像星星!”
她将贝壳贴在耳边,听见潮汐的回声,那是她第一次懂得何为“颜色”。
阿父常带她出海。
小舟随浪起伏,她跪坐在船头,任海风灌满衣袖。
阿父的掌心粗糙如礁石,能稳稳握住她颤抖的手。
“潮水涨落自有定数,人却总要挣扎着回家”。
网撒下时如飞鸟展翅,网收起时银鳞泼溅,鱼尾拍打甲板的声响清脆如雨。
阿父哼着渔歌,沙哑的调子混着鸥鸣,一字一句教她:“月出皎兮,佼人僚兮。”
“阿父,佼人是什么?”
“就是你这般好看的丫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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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沙骤震,浪崩天倾。
木筏绳结,翁没沧溟。
浮沉欲堕,归字刻膺。
荒原亿载,骸骨嶙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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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降之海到来的那夜,没有任何预兆。
盲仙子正跪坐在檐下穿渔线,忽觉心脏猛烈的震颤。
阿父冲出门仰头嘶吼:“逃!傻孩子!快逃啊!”
可滔天的巨浪早已碾碎了天际。
望不见顶的巨浪如千仞绝壁压向渔村。
木屋在轰鸣中坍塌,礁石崩裂如齑粉。
阿父将她推上木筏,自己却转身冲向屋后的地窖,那里锁着全村冬日的储粮。
“抓紧绳结,莫要回头!”
他的声音淹没在浪潮中。
盲仙子死死攥住绳索,木筏被抛向高空。
她听见房屋坍塌、岩壁崩裂,听见无数熟悉的哭嚎戛然而止。
最后一声是阿父的,像钝刀劈开朽木,闷重而干脆。
最后一瞬,阿父的呼喊好似穿透水幕:“活下去,我的-”
万丈高的巨浪,即使是万吨巨轮也会顷刻粉身碎骨,何况区区木筏?
海水灌入喉腔,黑暗愈发粘稠。
下沉时,她恍惚触碰到了一截浮木,却再也无力攀附。
天降之海可以拍散风仙灵,亦能杀死盲仙子。
只是盲的概念不散,那她早晚会复苏于世。
再醒来时,时光已逝。
盲仙子躺在龟裂的河床上,掌心沙粒粗粛如刀。
大荒原的烈日炙烤着她的脊背,却照不暖胸腔与眼眶的空洞。
为什么…为什么…
她摸索着爬起身,跌撞行过干涸的江道、倾颓的石碑,以及被风蚀成骷髅的不知名巨兽骸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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烈日炙沙,流言如刃。
“归”蚀石烂,鹑衣褴褛。
忽闻螺号,踉跄趋寻。
非翁非乡,风吞悲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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漫长的时光,偶有流民与她擦肩。
“是瞎子?”
“嘘……许是妖物!”
盲仙子沉默地远离人烟,在深夜蜷缩时,她总会无意识地在沙土上划字。
那些阿父教过的字迹早已模糊,唯剩一句“归”越刻越深。
她走过龟裂的河床,骸骨化为齑粉;行过废弃的城池,流言如箭矢擦肩。
唯有掌心‘归’字的触感始终清晰,像一根刺入血肉的锚。
某日,风中飘来极淡的咸味。
像渔村暮色中的炊烟,像阿父熬煮的鱼汤。
盲仙子仰起头,褴褛衣袍在风中猎猎作响。远处传来悠远的螺号声,与阿父船头的号角一模一样。
她向声源跌撞奔去。
沙滩尽头,一道佝偻背影正弯腰拾捡贝壳。
“阿父……?”她嗓音嘶哑。
那人转过身,却是一名满面沧桑的陌生老者:“姑娘认错人了。”
盲仙子僵立原地。
良久,她蹲下身,将脸埋入掌心。
指缝间漏出压抑亿万年的呜咽,却也很快被风沙吞没,就好似在嘲笑她的微不足道。
又是千万时光,佚界又下起一场暴雨。
是夜,盲仙子蜷缩在岩洞中等待着她看不见的光明到来。
“姑娘,介意挤一挤吗?”
岩洞外走来一名女子,衣袂翻卷如刀锋。
她教盲仙子以舞步丈量大地,以拳风劈开荆棘。
舞歌煌,亦是武戈凰。
那是武术与舞蹈的仙子。
武仙子教会她武术与舞蹈,让她以另一种方式触碰到了世界。
她们度过了一段快乐的旅途时光。
只是人生如逆旅,没有永远的旅伴。
临别时,武仙子轻叹:“你我皆在黑暗中寻路,只是我的路,尽头或许是战场,而你的路……或许比战场更加荒凉。”
再一次见面时,武仙子已成了战争公主麾下的诸天五部军统帅,即文武公主当中的武公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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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千年雨落,海气复临。
足踏幽浪,锁断渊沉。
光非目见,心火长存。
潮吞大荒,永夜归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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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
战争公主应无恙,据说是自遥远之地而来的异界之人。
武公主是自己的朋友,却是应无恙的下属。
盲仙子太清楚武公主的性子了,她怎么会甘愿屈居人下呢?
她抬头望了望天空,空洞的眼眶跨越了空间的长度,黑暗的世界中,她仿佛看到了在天穹之外乱战中的仙灵们。
伴随着应无恙高举着风雨飘摇,剑光落下,佚界崩灭成了两瓣。
地平线尽头,一线幽蓝正快速漫过黄沙。
潮声隆隆,如远古巨兽的怒吼。
海底传来锁链崩断的闷响。
最初海渊,她最初的家。
被一剑毁了。
她笑了。
潮水即将再次冲刷世界时,盲仙子终于看清了“光”。
是阿父油灯里的那簇火,是木筏上紧攥的绳结,是亿万年孤寂中未曾磨灭的“归”字。
亦是此刻屹立与佚界东南西北的江河湖泊四位水脉仙子。
不一样了。
同样的“天降之海”,却是被江河湖泊四位仙子硬生生的给拦住了。
她俯身触碰潮水,掌心传来绳结的粗粝、油灯的灼热、沙粒的冷硬……那些瞬间在她体内燃起一簇火。
战争公主啊……就让我看看,你究竟是有怎样的通天本领吧……
——
潮声再一次吞没天地时,她轻声说:
“此火不灭,此归不终。”
或许湮灭亦是归处,但她只需要循着声音,沉入最初的黑暗便好——那就让整个佚界都堕入最初的黑暗吧。
没关系的。
等到你们再一次睁眼时,世界就会不一样了。
“神部军,地火明夷天将,参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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昔有盲仙,渊海为家。
目晦心皎,血字刻沙。
潮去潮来,月明星稀。
乌鹊南飞,永歌其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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某日,她驻足在某座矮丘。
风中飘来极淡的咸味,像渔村暮色中的炊烟,像阿父熬煮的鱼汤。
盲仙子仰起头,任由风掀起她褴褛的衣袍。
她在等。
等一句“丫头,回家。”,又或是等一场淹没一切的海啸,将过往与未来都涤荡成空白。
身后是湮灭的岁月,身前是未至的潮声。
或许终有一日,故人会循着沙上的字迹归来;
又或许她等的,不过是黑暗尽头一缕似曾相识的渔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