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岁·冬】
寒气像是从地底钻出的恶鬼,狞笑着裹挟了整座城池。
风不再是风,而是无数把淬了冰的钝刀子,刮过城墙垛口时发出呜咽般的尖啸,卷起地面混合着煤灰与污血的积雪,劈头盖脸地砸向每一个试图在街上移动的活物。
姜山椒蜷缩在城墙根下,背靠着冰冷刺骨的砖石。
那砖石早已被冻得坚硬如铁,寒意穿透了她身上那件补丁摞补丁、几乎看不出原本颜色的破旧棉袄,直直钻进她的骨头缝里。
棉袄很薄,里面的棉絮板结发硬,像是冻结的泥块,根本挡不住这彻骨的冷。
她把自己缩得很小很小,尽可能减少身体暴露在空气中的面积,一双生满冻疮、红肿破裂的小手死死揣在腋下,那点微弱的体温是她仅有的火种。
她的面前,是一个用几块碎砖头勉强搭成的简易小灶,上面架着一个豁了口的黑陶药罐。
罐子里翻滚着灰绿色、粘稠的液体,咕嘟咕嘟地冒着泡,散发出一种极其古怪的气味——那是墙头草、鼠尾根,或许还有几片不知从哪里剥来的树皮混合熬煮的味道,浓郁刺鼻的草腥气底下,翻涌着一股铁锈似的、令人作呕的涩味。
罐子底下,一小簇微弱的火苗有气无力地舔舐着罐底,燃料是几根干枯的树枝和一把不知从哪儿扫来的碎屑,火光明灭不定,仿佛随时都会被这酷寒吞没。
妹妹姜梨苏就缩在她怀里,像一只受惊的小猫,不住地颤抖、咳嗽。
她身上裹着一件更破旧、更单薄的羊皮袄,那皮子硬邦邦的,多处磨损得露出了底下的毡毛,散发着一股浓重的、属于牲畜的膻臭和霉味。
数不清的虱子在皮毛的缝隙里蠕动,贪婪地**着女孩身上所剩无几的热量。
每一声咳嗽都来得剧烈而痛苦,像是要把她那副芦苇杆般纤细脆弱的骨架彻底震散。
咳嗽的间隙,她发出微弱而急促的喘息,声音嘶哑,带着明显的痰鸣,每一次吸气都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小小的身子在姐姐怀里绷紧、抽搐。
姜山椒只能更紧地抱住她,用自己同样冰冷的身躯徒劳地想要包裹住妹妹,那硌人的肋骨抵着她的胸口,带来一阵阵清晰的、令人心慌的疼痛。
她们的身后,是刚刚挂上去没多久的“姜府”匾额。
新刷的漆在低温下干得很慢,呈现出一种粘腻的光泽,墨色沉重,却莫名显得虚浮可笑。
木质是普通的松木,边缘甚至没有仔细打磨,粗糙得很。
在这座十室九空、饿殍遍野的城池里,所谓的“世家”,门槛早已低到尘埃里——不过是谁家还能凑出十口喘气的人,便能勉强挂上这么一块牌子,仿佛这样就能维系住最后一点摇摇欲坠的体面,就能与城外那片绝望的焦土和荒野区分开来。
匾额在风雪中吱呀作响,那声音单调而刺耳,像是在为这片死寂的城池敲着蹩脚的边鼓。
城墙根的积雪早已不是纯净的白色,而是被反复践踏、泼洒,染上了各种污秽的颜色——浑浊的黄渍是尿液,暗褐色的斑块是呕吐物或是干涸的血迹,还有一片片说不清来源的黑灰色泥泞。
姜山椒的目光落在身前的雪地上,那里插着一截锈蚀严重的断箭,是她用来掘开冻土的工具。
箭杆早已腐朽,只有生锈的、扭曲的金属箭头还勉强能用。
她之前就是用这个,一点点刨开坚硬如铁的冻土,寻找着可能存在的、一点点能够果腹或入药的草根。
被翻开的冻土边缘,几段腐烂发黑的植物根须渗出的汁液,在低温下并未流淌开,而是像凝结的血块一样,呈现出一种不祥的树汁般的黑褐色。
突然,一阵更加剧烈的咳嗽从怀里传来。
姜梨苏猛地弓起身子,小脸憋得发紫,痛苦地喘息着,几乎透不过气。
姜山椒慌忙拍着她的背,触手之处尽是硌人的骨头。
她看到妹妹嘴角又溢出了一点带血的沫子。
药,药快好了。
她告诉自己,必须做点什么。她腾出一只几乎冻僵的手,拿起那截断箭,想要再去搅动一下药罐里翻滚的草根,让它们熬得更烂一点,或许能多榨出一点可怜的汁液。
就在这时,一阵沉闷而整齐的脚步声混合着马蹄踏碎冰面的脆响,如同沉闷的鼓点,从城墙的另一头传来,越来越近,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冰冷的威压。
姜山椒猛地抬起头。
一队黑甲骑兵,如同从地狱裂缝中涌出的幽灵,踏着被严寒冻结的街道,出现在视野尽头。
他们的盔甲是沉郁的黑色,在灰白的天光下反射不出任何光亮,仿佛能吸收周围所有的光线和温度。
坐下战马喷出的白气浓重如雾,马蹄铁敲击在冻硬的地面上,发出令人心悸的“咔咔”声。
领头的将领身形异常高大,连人带马像一堵移动的铁墙,他手中握着一杆超乎寻常的长枪,枪身黝黑,枪尖却闪烁着冰冷的寒芒。
队伍在紧闭的城门前停下。
那将领甚至没有下马,只是手臂一振,巨大的力量贯注于长枪之上,猛地将枪尖插进了城门厚重的木板缝隙之中!
木头发出令人牙酸的呻吟和破裂声。
紧接着,他手腕一挑,枪尖上挑着的一颗头颅便被高高举起——那是一个老人的头颅,花白的头发胡须被冻得硬邦邦,沾满了血污和冰碴,双目圆睁,凝固着最后的惊怒与不甘。
三十里外陈家庄族长的面孔,对于这座城的许多人来说并不陌生。
此刻,他成了黑甲骑兵冷酷的开场白。
滚烫的、尚未完全凝固的血液顺着枪尖滴落,在冰冷的空气里拉出细长的红线,砸在雪地上,发出“嗤嗤”的轻响,烫出一个个小小的、深红色的坑洞。
“三日不交粮,屠城。”
将领的声音如同冰河开裂,低沉、嘶哑,没有任何情绪的起伏,却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令人血液冻结的残忍。
这句话像一块巨大的寒冰,重重砸进死寂的城池,砸进每一个缩在残垣断壁后、惊恐地窥视着的幸存者心里。
马蹄声再次响起,黑甲骑兵们如同来时一样,沉默地调转马头,带着死亡的通牒,像一片移动的阴影般离开了。
只留下城门口那杆斜插的长枪,以及枪尖上那颗仍在滴血的头颅,无声地注视着这座在严寒和恐惧中瑟瑟发抖的城池。
沉重的、令人窒息的寂静重新笼罩下来,比之前更加冰冷,更加绝望。
姜山椒僵在原地,保持着半蹲的姿势,手里还捏着那截锈蚀的断箭。
她的目光越过药罐里升腾起的、带着铁锈和苦涩气味的热气,死死地盯着城门方向。
那颗头颅扭曲的面容,滴落的鲜血,将领冰冷无情的话语,像烧红的烙铁,狠狠地烫在了她的视网膜上,烫在了她冰冷的意识深处。
怀里,妹妹又是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小小的身体烫得像一块火炭,却又在不停地打着冷颤。
“……姐……”姜梨苏发出极其微弱的、梦呓般的声音,气息灼热地拂过姜山椒的脖颈,“冷……好冷……”
姜山椒猛地回过神。
她低下头,看着妹妹烧得通红、却布满青灰死气的小脸,看着她因剧烈咳嗽而溢满泪水的、浑浊的眼睛。
那双眼睛似乎下意识地也想望向城门方向,望向那令人恐惧的源头。
几乎是本能地,姜山椒猛地抬起那只冻得红肿破裂、沾着泥污和药渍的手,迅速地、甚至是有些粗暴地捂住了妹妹的眼睛。
“别看。”
她的声音干涩沙哑,被寒风一吹就散。
掌心冰凉,满是冻疮的粗糙感紧贴着妹妹滚烫的眼睑,隔绝了那道恐怖的视线。
那冰凉粗糙的触感,或许比眼前的景象更加真实,更加令人安心。
姜梨苏颤抖了一下,终究没有再试图转头,只是更深地、更无助地往姐姐怀里缩去,像要把自己彻底藏起来。
姜山椒的手没有放下,依旧紧紧地捂着妹妹的眼睛。
她自己的目光却越过低矮的城墙根,投向更远处。
城主府的征粮令,就贴在斜对面城隍庙那半塌的断壁上。
粗糙的黄纸被冻得硬脆,上面的字迹歪斜扭曲,却透着不容置疑的狠戾。
用来粘贴的浆糊据说掺了熬煮过的、凝固的人油,在极寒天气下才不会完全冻结。
此刻,那浆糊正散发出一种油腻腻的、令人作呕的怪异气味,吸引着几只绿头苍蝇,不顾严寒,执着地围着它嗡嗡盘旋,发出烦人的声响。
夜半时分,她曾见过征粮的马车队碾过城中央结了厚冰的路面。
车轮沉重,压得冰层发出咯吱咯吱、仿佛随时要碎裂的呻吟。
其中一辆马车的麻袋似乎没有扎紧,在颠簸中,从缝隙里漏出一小截冻得僵硬的、青紫色的事物——那分明是一段人类的小指!
指头上,竟然还套着一个眼熟的、染着血污的翡翠长命锁!
那是姜家祖传的东西,不久前还戴在那个被送入城主府、发着高烧的族人手上……
白天,守城的兵士将几具瘦小的童尸倒吊在残破的旗杆上,用来震慑那些或许还藏着粮食、或者只是单纯看着碍眼的“不安分”人家。
雪亮的刀尖划过,轻易地剖开冻硬的肚腹。
冻僵的内脏、肠子哗啦啦地掉落下来,像冰雹一样砸在下面的雪地里,发出沉闷的噗噗声。
围观的人群一片死寂,只有压抑的、此起彼伏的抽气声。
她当时死死攥着妹妹的手,想要后退,逃离这令人作呕的恐怖场景。
脚下一滑,似乎踩到了什么柔软又鼓胀的东西。
低头一看,是一具被随意丢弃在路边的女尸,腹部异常鼓胀,皮肤青紫透亮。
她草鞋露出的脚趾正好踩在那女尸绽开的宫口,一大团蠕动的、白花花的蛆虫瞬间涌了出来,冰凉粘腻地缠上了她的脚趾……
寒风卷着雪沫,再次呼啸而来,仿佛带着无数冤魂的哭泣。
空气里,那若有若无的、混合着燃烧的皮毛、某种可疑油脂……
以及一丝极其微弱的、令人脊背发凉的熟肉气息,似乎更加浓郁了。
药罐里的液体还在咕嘟咕嘟地翻滚着,铁锈色的泡沫破裂又生成,散发出更加浓烈的、令人窒息的苦涩气味。
姜山椒捂着妹妹眼睛的手,冰凉依旧,却微微颤抖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