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带着族中男丁跪在城主府前的青石板上,积雪没过膝盖。
那青石板往日里是城主府威仪的象征,平整光滑,夏日里能照出人影,冬日里则冷硬如铁。
此刻,它们被一层厚厚的、肮脏的积雪覆盖,失去了往日的光泽,只透出一种死气沉沉的灰白。
雪还在下,不是那种诗意的、鹅毛般的雪,而是细密而坚硬的雪粒,被北风裹挟着,如同冰冷的砂砾,狠狠地砸在跪着的人们身上、脸上。
父亲跪在最前面。
他穿着一件早已看不出原本颜色的旧棉袍,肘部和肩部打着深色的补丁,针脚粗粝,显然是匆忙间自己缝补的。棉袍很薄,根本抵挡不住这彻骨的寒意,冰冷的湿气早已渗透布料,直钻进骨头缝里。
他的背脊习惯性地挺直着,那是多年行伍生涯留下的印记,但此刻,那挺直里却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僵硬和沉重,仿佛有什么无形的东西正死死压在他的肩胛骨上,要将他按进这冰冷的雪地里。
积雪真的没过了膝盖。
冰冷的感觉先是刺痛,随即变得麻木,最后只剩下一种沉重的、仿佛双腿已经不属于自己的钝感。
寒气顺着腿骨向上蔓延,侵蚀着腹腔,冻结着血液。
他身后的族中男丁们,同样跪在雪地里,一个个缩着脖子,蜷着身子,试图保留住体内最后一点可怜的热量。
他们的脸上覆盖着雪粒,眉毛和胡须都结了一层白霜,嘴唇冻得发紫,不住地哆嗦着。
没有人说话,只有压抑的、此起彼伏的沉重呼吸声,和牙齿不受控制地磕碰发出的“咯咯”声,混合在呼啸的风声里,显得格外微弱而凄凉。
他们的目光大多低垂着,盯着眼前被践踏得泥泞不堪的雪地,或者茫然地望着城主府那两扇紧闭的、高大厚重的朱漆大门。
门上的铜钉如同一个个冰冷的眼睛,漠然地俯视着这群在风雪中瑟瑟发抖、等待施舍或审判的人。
门楣上悬挂的匾额,“佑我黎民”四个鎏金大字,也被积雪覆盖了一半,只剩下“佑民”二字隐约可见,在这场景下显得无比讽刺。
时间一点点流逝,每一息都漫长如同一个冬季。膝盖从刺痛到麻木,再到仿佛有无数根冰冷的针在反复穿刺。
裸露在外的皮肤早已失去知觉,只有胸腔里那颗心,还在沉重而缓慢地跳动着,提醒着他们尚且活着,承受着这无边的寒冷和屈辱。
风卷着雪沫,扑打在他们的脸上、颈窝里,像刀割一样。有人开始轻微地摇晃,是体力不支,也是冻得受不住了。
但没有人敢动,没有人敢站起来。
所有的希望,或者说,所有残存的、不敢破灭的幻想,都系于那扇紧闭的大门之后。
就在这时,不远处的一段矮墙后,一个小小的、几乎被积雪埋没的身影动了动。
是姜山椒。
她趴在那堵半塌的坊墙上,墙砖冰冷刺骨,积雪浸透了她本就单薄的棉袄。
她小心翼翼地探出半个脑袋,一双因为饥饿而显得格外大的眼睛,死死地盯着城主府前的空地和那扇大门。
小脸冻得通红,鼻尖挂着一滴将落未落的清鼻涕,她却浑然不觉,全部注意力都集中在前方。
她看着父亲挺直却僵硬的背影,看着那些平日里或许还会呵斥她、但也会偷偷塞给她半块干粮的叔伯兄长们,此刻像一群被遗弃的石像,跪在冰天雪地里。一种酸涩而滚烫的情绪堵在她的喉咙口,让她几乎喘不过气。
她不明白为什么要这样跪着,为什么要把最后活命的希望,寄托在那扇冰冷的大门后面。
突然——
“吱呀——”
一声沉重而嘶哑的摩擦声,划破了风雪的呼啸,也猛地揪紧了所有人的心。
那两扇高大的朱漆大门,缓缓地、仿佛极不情愿地,打开了一道缝隙。
缝隙逐渐扩大,露出后面幽深的门洞和几个模糊的人影。
跪着的男丁们一阵骚动,努力地想抬起头,望向那开启的希望之门。
姜山椒也屏住了呼吸,眼睛瞪得更大。
门完全打开了。首先出来的是两列持戈的侍卫,穿着厚实的棉甲,面无表情,分列大门两侧,如同两排冰冷的铁钉。
然后,一个穿着深色裘袍、头戴暖帽的管事模样的人走了出来,目光倨傲地扫了一眼雪地里跪着的人群,像是看着一群碍眼的牲口。
最后,一个身影出现在了门口。
是城主。
他裹着一件厚重的、毛色油光水滑的玄色大氅,领口簇拥着狐裘,将他保养得宜的脸庞衬托得更加白胖。
与雪地里那些面色青紫、衣衫褴褛的人形成了残酷的对比。他手里揣着一个暖炉,神情淡漠,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不耐烦,仿佛被打扰了清修。
他的目光掠过跪倒的众人,并未在任何一个人身上停留,最终落在了远处——粮仓的方向。
他并没有走下台阶,踏入这冰冷的雪地,只是对旁边的管事懒懒地挥了挥手,吩咐了几句什么。
风太大,姜山椒听不清,只看到管事躬身领命,然后小跑着向粮仓而去。
城主就那样站在温暖的门廊下,呵出的白气氤氲了他片刻的容颜,他不再看跪着的人们,仿佛他们的存在与否,与他毫无干系。
所有人的目光,包括姜山椒的,都追随着那个跑向粮仓的管事。
粮仓是几栋高大的、有着陡峭屋顶的建筑,沉默地矗立在风雪中,如同蛰伏的巨兽。
仓门紧闭,上面挂着一把巨大的、锈迹斑斑的铁锁,锁身上覆盖着积雪。
管事跑到仓门前,掏出钥匙,费力地插进锁孔。锁似乎锈死了,他扭动了几下,未能打开,不得不又叫来两个侍卫帮忙。
姜山椒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她看着那巨大的仓门,想象着里面堆积如山的金黄的粮食,那能让人活命的、无比珍贵的粮食。
有了粮食,妹妹或许就能喝上一碗稠一点的粥,父亲就不用再对着空荡荡的米缸发呆……
“哐当!”
一声刺耳的金属断裂声!
或许是用力过猛,或许是锁芯早已锈蚀不堪,那巨大的铁锁,连同半截锈断的锁链,竟然猛地从门环上脱落了下来,重重地砸在雪地里,溅起一片雪沫。
仓门失去禁锢,被风吹得晃动了一下,发出沉闷的呻吟,裂开一道黑黢黢的缝隙。
就在这一刹那——
一道灰褐色的、快得几乎看不清的影子,猛地从那道缝隙里窜了出来!
那是一只硕大无比的老鼠!它的皮毛被粮仓里的油脂滋养得异常光亮,身体肥硕得几乎跑不动道,一双赤红色的眼睛在雪地里闪着贪婪而惊恐的光。
它的嘴里,赫然叼着什么东西!
那东西白生生的,末端还带着一点诡异的暗红,在白雪的映衬下,刺眼得令人头皮发麻。
姜山椒的瞳孔骤然收缩。
她看清了。
那分明是一截……小小的、属于婴儿或是幼童的……手指!
那截手指甚至还没有完全僵硬,在肥鼠的叼咬下微微晃动着。
断口处参差不齐,像是被啃咬下来的,那点暗红色,是早已凝固变质的血渍!
肥鼠惊慌失措地窜过雪地,留下了一串细碎的脚印,迅速消失在墙角的破洞里。
只留下那截小儿手指,掉落在仓门前的雪地上,白得瘆人,红得刺目。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
跪在雪地里的男丁们,显然也看到了这骇人的一幕。人群中响起几声压抑不住的、倒抽冷气的声音,随即是死一般的寂静。
每个人的脸上都失去了最后一点血色,比地上的雪还要苍白。
有人开始剧烈地颤抖,不是因为寒冷,而是源于一种从心底最深处冒出来的、无法遏制的恐惧和恶心。
父亲挺直的背脊剧烈地晃动了一下,仿佛被无形的重锤狠狠击中。
他猛地抬起头,望向仓门的方向,望向那截掉落在雪地里的手指,又猛地转向依旧站在温暖门廊下、面无表情的城主。
他的眼睛瞪得极大,里面充满了血丝,以及一种近乎崩溃的、无法置信的惊骇。
姜山椒趴在墙头,只觉得一股冰冷的寒气从头顶瞬间灌满了全身,比这数九寒天的风雪还要冷上千百倍。她小小的身体无法控制地颤抖起来,胃里一阵翻江倒海般的恶心。
她张大了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有冰冷的空气疯狂地涌入她的喉咙,冻僵了她的五脏六腑。
粮仓打开了。
里面没有金黄的、救命的粮食。
只有肥硕的、啃食人指的老鼠。
和无穷无尽的、冰冷的、绝望的黑暗。
那截小儿手指静静地躺在雪地里,像一个无声却无比狰狞的答案,击碎了所有人最后的幻想。
风雪依旧呼啸,却再也盖不住那弥漫在空气中的、令人作呕的绝望气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