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八岁那年的雪是咸的。
昔年,她跪在城主府的废墟里刨了三天三夜,指甲翻卷露出白骨,才终于在冻土下挖出半截翡翠锁链。
小妹下葬那日,她把翡翠锁片塞进小妹嘴里:“下辈子投胎到......”
后半句话被北风卷走,从此成了扎姜山椒在喉间里永远的刺。
当应无恙的长剑挑开被挂在城墙上的姜山椒衣襟时,这块染血的翡翠正贴在姜山椒的心口。
“还活着吗?”
应无恙弹剑震碎嵌入血肉的锁片,却不知其中有一粒碎玉钻进了姜山椒的血脉里,夜夜在梦境里长成参天巨树。
——
脚步声是随着雨点来的。
那雨下得粘稠而冰冷,不是倾盆之势,而是淅淅沥沥、无休无止,带着晚秋特有的阴寒,将天地间的一切都浸泡在一种灰蒙蒙的、令人窒息的湿气里。
雨丝敲打着断壁残垣,敲打着凝固的血洼,敲打着散落的兵器残骸和姿态扭曲的尸首,发出细碎而单调的声响,仿佛为这片刚刚沉寂下来的杀戮场奏着一曲冗长而哀戚的安魂曲。
在这片弥漫着血腥与死亡气息的泥泞之中,姜山椒蜷缩在一具半塌的拒马旁。
她的重甲早已破碎不堪,甲叶扭曲翻卷,露出底下被血污和泥泞浸透的深色里衬。
每一次微弱而艰难的呼吸,都牵扯着不知多少处伤口,带来撕裂般的剧痛。
左臂以一个不自然的角度扭曲着,显然是断了,软塌塌地垂在身侧,仅凭几缕撕裂的筋肉勉强牵连。
而她的右臂——唯一还能勉强听她驱使的肢体,此刻正做着一件令人毛骨悚然的事情。
她的右手,死死握着一截断箭。
箭杆粗糙,断口处参差不齐,沾满了暗红的、尚未完全凝固的血液和黑泥。
那锈蚀严重、甚至有些变形的箭镞,正稳稳地、颤抖地,抵在她自己的左眼眼皮之上!
冰冷的金属触感透过薄薄的眼皮传来,带着死亡的气息。
她能清晰地感觉到眼球在镞尖下微微鼓动的脆弱。
呼吸因剧痛和某种极致的冷静而变得极其粗重,白汽混杂着血沫从她裂开的唇间溢出,迅速消散在冰冷的雨雾中。
额头上沁出的不知是冷汗还是雨水,顺着她脏污的脸颊滑落,滴入身下浑浊的血洼,漾开微不可察的涟漪。
不能……留给那些畜生……
脑海里只有一个冰冷而执拗的念头,如同最坚硬的寒冰,冻结了所有其他的感知。
她见过太多被乌鸦啄食得面目全非的尸首,那些空洞的眼窝……她不能让那样的事情发生在自己身上。
这具残破的躯壳或许终将归于尘土,或被野狗分食,但这双眼睛……至少这双眼睛,不能成为那些食腐飞禽的盛宴。
指尖因用力而泛出死白,关节发出不堪重负的细微“咯咯”声。
她深吸一口满是血腥和雨腥气的冰冷空气,试图凝聚起最后一点力气,完成这最后的、对自己身体的决绝掠夺。
就在那锈蚀的箭镞即将刺破脆弱眼皮的前一个刹那——
一只手指,修长、稳定、带着一种与这血腥战场格格不入的温凉,轻轻地、却不容抗拒地,按在了她紧握着断箭、剧烈颤抖的手腕之上。
那触感如此突兀,如此……陌生。
没有血腥的粘腻,没有死亡的冰冷,只有一种奇异的、仿佛玉石般的温润和一种不容置疑的稳定力量。
像是一道突然照进无边暗夜的光,瞬间打断了她所有的动作,也冻结了她濒临崩溃的决绝。
姜山椒的身体猛地一僵,所有的神经末梢仿佛都在这一瞬间绷紧、炸开。
她霍然抬头——用那只尚未被箭镞指向的、布满血丝的右眼,循着那手腕向上看去。
雨雾迷蒙中,一道素白的身影不知何时已悄然立于这片尸山血海之间。
来人身形高挑,一袭白衣胜雪,竟不染半点泥泞与血污,仿佛所有的污秽在靠近她时都自行避让、滑落。
衣袂在带着血腥气的寒风中微微飘动,勾勒出清瘦而挺拔的轮廓。
视线向上,掠过线条流畅的下颌,是一张……难以用言语形容的脸。
并非多么惊心动魄的艳丽,而是一种极其干净的、近乎剔透的温柔,眉宇间却蕴藏着一种深不见底的、如同古井寒潭般的平静与力量。
雨水打湿了她几缕垂落的墨发,贴在光洁的额角,更衬得那双正注视着她的眼睛……深邃得令人心颤。
而那双白色的靴子,此刻正稳稳地踏在姜山椒身侧一滩尚未凝固的、暗红色的血洼之中。
“噗嗤。”
靴底踏碎血洼表面那层薄薄的、半凝固的血膜,发出了一声轻微而粘稠的声响。
暗红的血水溅起几点微小的珠沫,沾染在那洁白得不似凡尘之物的靴面上,晕开一小片刺目的污迹。
那声音……
那粘稠的、闷钝的、液体被挤压、迸溅的细微声响……
像一道撕裂时空的闪电,猛地劈入姜山椒混沌剧痛的脑海!
五岁那年的深秋,枯井冰冷的井壁,腌菜瓮令人窒息的腐臭,井口上方被刀光剑影切碎的月光……以及,那一声声从井口隐约传来的、富有节奏的、令人牙酸的——
笃。笃。笃。
像是厨娘在砧板上斩剁着坚硬的骨头,沉闷,扎实,每一声间隔都均匀得可怕。
只是那时,那声音里混杂着祖父戛然而止的惨嚎,混合着母亲金簪坠地时细微的脆响,混合着温热的液体顺着瓮口缝隙滴落时的“嗒嗒”声……最终,在她幼小的、被恐惧填满的认知里,凝聚成一种代表死亡和破碎的、永恒的背景音。
而现在,这白靴踏碎血洼的轻响,竟与记忆深处那恐怖的剁骨声,诡异地重叠在了一起!
姜山椒的瞳孔骤然收缩到针尖大小,全身的血液仿佛在这一瞬间彻底凝固。
那只抵在自己眼皮上的箭镞,无力地垂落下来,在脸颊上划出一道浅浅的血痕。
她死死地盯着那只踏在血泊中的白靴,盯着那抹刺眼的鲜红,喉咙里发出一种极其古怪的、被扼住般的嗬嗬声,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巨大的、源自童年最深层恐惧的战栗,混合着此刻重伤濒死的虚弱,如同冰潮般瞬间淹没了她。
——
遍地哀鸿满城血,无非一念救苍生。
那嗓音清泠如碎玉,那容颜温柔似母亲。
在翡翠锁链的微光里,佚界亿万年的战争轮回悄然间开始转动。
“还活着吗?”
“小同志,跟我走吧。”
——
雨丝依旧冰冷,却仿佛无法靠近那袭白衣,只在周遭织就一层朦胧的湿幕。
血腥与焦糊的气味浓得化不开,与泥土的腥气、雨水带来的阴寒混杂,沉甸甸地压在这片刚刚经历屠戮的土地上。
残破的旌旗耷拉在烧黑的断木上,无声地滴着水。
远处,还有零星的、压抑不住的呻吟和哭泣,从尸堆深处微弱地传来,旋即又被风雨声吞没。
那嗓音,便是在这片绝望的底色上,清清泠泠地响起。
不像是在这修罗场中该有的声音。
没有嘶哑,没有暴戾,没有恐惧,甚至没有一丝情绪的波澜。
它纯净、稳定,如同深山古寺檐角被雨水洗刷过的铜铃在风中轻撞,又像是极北冰原上最坚硬的寒冰相互叩击,每一个音节都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清晰地落入姜山椒嗡鸣的耳中,竟暂时压过了那无处不在的、死亡的喧嚣。
“还活着吗?”
简单的几个字,不是疑问,而是一种确认。
语调平稳得近乎漠然,却又奇异地不含丝毫轻视,仿佛生与死于她而言,只是两种不同的存在状态,值得同等看待。
姜山椒艰难地抬起沉重的眼皮,用那只未被血污糊住的右眼,循声望去。
雨雾氤氲中,那张脸离得更近了些。
肤色是久不见日光的冷白,五官线条柔和却并不女气,眉宇间沉淀着一种超越年龄的、深远的平静。
一双眸子尤其引人注目,颜色是极深的黑,却又清透得仿佛能倒映出天地万物,此刻正清晰地映出姜山椒自己狼狈不堪、血污满面的影像,以及她身后那片尸骸狼藉的战场。
那目光里没有怜悯——怜悯在这种地方太过奢侈廉价;也没有好奇或探究,只是一种纯粹的、近乎神性的注视,仿佛在观察一道有趣的算术题,或是一块需要打磨的璞玉。
然而,在这极致冷静乃至显得有些疏离的注视深处,姜山椒却恍惚捕捉到了一丝极淡极淡的……熟悉感?
并非容貌的相似,而是一种更深层的、难以言喻的气质,一种她只在记忆最深处、那个早已模糊在血火与时光里的温柔剪影上感受到过的……包容与沉静。
像母亲?
不,母亲的眼神里总是带着挥之不去的哀愁与恐惧。
而眼前这双眼睛,底色是冷的,是空的,却偏偏在最深处,藏着一星半点类似母性的、广袤而坚韧的什么,足以让最绝望的困兽下意识地想要靠近。
就在这恍惚的瞬间,姜山椒涣散的目光无意间扫过来人垂在身侧的手。
那只手骨节分明,白皙修长,方才正是它温凉而稳定地阻止了她自残的动作。
此刻,在那只手的腕间,隐约露出一截细链。
并非什么华贵饰品,只是几缕极细的、似金非金似玉非玉的材质编织而成,链子中间缀着一小块不过指甲盖大小的、黯淡的翡翠碎片。
那翡翠质地浑浊,毫无光泽,甚至边缘还有些破损,看起来平平无奇。
可就在姜山椒的目光触及那抹微弱绿意的刹那,异变陡生,那翡翠碎片毫无征兆地、极其微弱地、闪烁了一下。
那不是反射外界的光,更像是从它内部最深处,自主迸发出的一丝极其幽暗、极其古拙的微光!
光芒一闪即逝,快得如同错觉,却让那小块碎片周围的空气似乎都随之产生了一丝极其细微的、水纹般的扭曲。
几乎在同一时刻,姜山椒感到一股莫名的心悸!
并非源于伤势或恐惧,而是一种更宏大、更难以形容的感知——仿佛脚下这片浸饱鲜血的大地深处,有什么沉睡万古的庞然巨物的齿轮,被这一丝微不可察的翡翠之光悄然触动,“咔哒”一声,极其轻微地、却又无可挽回地、向前转动了一格!
佚界亿万年……战争轮回……
一些破碎的、完全无法理解的词语碎片,如同被惊起的鱼,猛地窜过她剧痛混沌的脑海,带来一阵短暂的、近乎预言般的眩晕。
那腕戴翡翠链的白衣人似乎对自身引发的微妙变化毫无所觉,或是毫不在意。
她微微俯身,向姜山椒伸出了那只没有佩戴链饰的手。
手掌干净,指甲修剪得整齐,与周围的污秽血腥形成刺目的对比。
她的目光依旧平静地落在姜山椒脸上,那双深不见底的眸子里,清晰地映出姜山椒此刻的狼狈与濒死。
然后,她再次开口,嗓音依旧清泠如玉碎,却似乎比方才多了一丝难以察觉的、近乎“人”的温度:
“小同志,跟我走吧。”
“同志”……?
这个称呼如同烧红的烙铁,烫得姜山椒残缺的意识猛地一缩!
她是什么?
是從屍堆裏爬出來的惡鬼,是啃過凍土草根、咽過血污穢物的行屍走肉,是滿手血債、連至親都護不住的煞星!
她與“志”何干?
與“道”何涉?
這乾淨得過分、強大得詭異的人,為何用這樣一個……充滿了並肩與託付意味的詞,來稱呼她這具即將腐朽的殘軀?
荒謬感如同冰水,瞬間澆滅了那短暫的恍惚與心悸。
然而,那隻伸向她的、乾淨的手,那雙映著血火卻依舊平靜無波的眼睛,還有那句“跟我走吧”……卻像是一道強光,粗暴地照進了她早已被黑暗和絕望徹底封死的世界。
跟她走?
走去哪裡?
這煉獄人間,何處還有路?
姜山椒嘴唇翕動,喉嚨裏發出破碎的氣音,卻一個字也問不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