动身离乡的前一刻,姜山椒又一次来到了这座荒丘。
与其说是坟,不如说是一个被野狗和流民反复翻刨过、又被风雨侵蚀得几乎与平地无异的土包。
那块她当年耗尽气力、用断箭和双手一点点凿出“阿姐”二字的粗粝石碑,早已不见了踪影,只在乱草和碎土间,散落着几块被砸得四分五裂的、边缘粗糙的深色石块。
雨水冲刷,日晒风吹,那上面曾经深凿的刻痕也已模糊难辨。
她跌坐在那堆碎石前,身体里最后一点力气仿佛都被身下这片冰冷贫瘠的土地抽干了。
指尖无意识地划过一块半埋在土里的碎石,触感冰凉粗糙。
稍稍用力拨开浮土,碎石下,竟赫然露出一小截森白的、纤细的指骨。
就那么安静地、突兀地躺在黑褐色的泥土里,白得刺眼,白得令人心慌。
像是一段被遗忘了太久、最终被泥土悄然归还的、关于某个微小生命的冰冷注脚。
姜山椒的目光凝固在那截指骨上,看了很久,很久。
然后,她突然很想笑。
喉咙里发出一种极其古怪的、被砂纸磨过般的嗬嗬声响,嘴角难以控制地向上咧开,露出沾染血污和尘土的牙齿。
可眼底却干涩得发疼,没有一丝笑意,只有一片荒芜到极致的、冰冷的虚无。
原来人挣扎一世,拼尽所有,流干血泪,到最后,竟然真的是连一把灰都留不住。
什么墓碑,什么念想,什么尸骨,最终都会被野狗啃噬,被风雨消磨,被乱世践踏成泥,回归到这最原始、最赤裸的——一截森白的、冰冷的、小小的骨头。
所有的坚持,所有的仇恨,所有的守护,在这最终的“留不住”面前,显得何其可笑,何其……徒劳。
就在这极致的悲怆与虚无即将把她彻底吞噬时,一阵风,卷着远处模糊的、破碎的调子,隐隐约约地送了过来。
“一条大河——波浪宽——风吹稻花香两岸——”
那声音……清泠如玉碎,穿透呼呼的风声,清晰地落入她耳中。
语调平稳,甚至带着一种与歌词内容格格不入的、冰冷的抽离感,仿佛只是在客观地陈述某个遥远的事实。
可那音色本身,却纯净得不可思议,像是一道划破浓重阴霾的微光。
恍然间,姜山椒觉得自己眼前猛地一花。
五岁枯井底的黑暗和酱臭,井口母亲滴落的滚烫血沫,指甲缝里抠挖青苔的黏腻触感……
十岁粮仓门前雪地上那截刺目的、属于婴儿的青紫色手指,肥硕老鼠赤红的眼睛,城主站在温暖廊下呵出的白气……
十三岁破庙里小妹逐渐冰冷的身体,野狗贪婪的绿瞳,香炉砸碎狗头时爆开的红白浆液,还有那尊被血污玷污的、低眉垂目的泥塑菩萨……
十六岁庭院里,麻雀为了半把带血的粟米,生生啄瞎同类的眼睛,那浑浊的眼球滚落泥尘……
一幕幕,一帧帧,如同被狂风卷起的走马灯,在她眼前疯狂地旋转、闪烁、破碎又重组。
那些她以为早已被血与火烙刻在灵魂最深处的痛苦和绝望,此刻竟以一种近乎荒诞的速度飞快地流逝、淡去。
最后定格的,是方才城头那惊心动魄的一幕——
她浑身浴血,骨碎筋折,左眼只剩一个流血的黑洞,右眼视野也被血污模糊大半。
那只仅存的、还能勉强动弹的右手,血肉模糊,指甲翻裂,却用尽最后一丝残存的、近乎本能的气力,猛地抬起,死死攥住了眼前那一抹素白的袖角。
布料入手的感觉出乎意料,并非想象中的冰冷滑腻,而是一种微凉的、柔韧的质感,仿佛握住了一捧新雪,又或是……一线生机。
就在她染血的指尖触碰到那抹素白的刹那——
身后不远处,城头那面燃烧了许久、残破不堪、依稀能辨出半个“仁”字的战旗,发出了最后一声不堪重负的呻吟。
旗杆从中断裂,燃烧的残旗裹着灼热的火星,如同一个悲壮的殉道者,颓然坠落。
一面焦黑、边缘仍在阴燃的残破布片,被下坠的气流卷起,打着旋儿,飘飘荡荡,最终竟不偏不倚,轻轻巧巧地落在了她们交握的手上。
那布片焦黑脆弱,上面那个被火焰舔舐得只剩一小半的“仁”字,笔画扭曲模糊,如同一个嘲讽的鬼脸。
它轻飘飘地覆盖在她血迹斑斑的手背和那片素白的衣袖之上,尚带着一丝余温,却更像是一种冰冷的告别。
像一只垂死的、挣扎了太久终于力竭的蝶,在生命的最后时刻,偶然停歇在了这血腥的战场上唯一一点异样的颜色之上。
姜山椒的指尖在那焦黑的布片下,微微抽搐了一下。
国早亡了。
那点虚妄的念想,早在无数个饥寒交迫、易子而食的夜晚,就被碾碎成脚下踩着的、混合着血污的泥泞。城也破了。
残垣断壁兀自矗立,冒着黑烟,像是巨兽死后僵硬的骸骨,再也挡不住任何风雪与刀兵。
家?更是早就没了。
从五岁那口腌菜瓮爬出来的那一刻起,她就没了家。
所谓的姜府,所谓的族人,不过是聚在一起挣扎着、互相撕咬又互相依偎着等死的可怜虫罢了。
而梨花正在燃烧。
不是记忆里母亲鬓角簪着的、带着清甜气息的洁白花朵,也不是小妹弥留之际呓语中的、那片虚幻的温柔。
是真实的火焰,吞噬着城中最后几株侥幸存活的梨树。
火舌贪婪地舔舐着干枯的枝桠,花瓣早在战火初起时便已零落成泥,此刻燃烧的是黝黑的、扭曲的枝条,发出噼啪的爆响,腾起阵阵带着焦糊香味的黑烟。
那火光跳跃着,映照着断壁残垣,映照着满地狼藉,也映照着应无恙素白的衣袂和沉静的脸庞。
姜山椒仰着头,这个简单的动作几乎耗尽了她仅存的力气。
脖颈僵硬得如同锈蚀的铰链,每一次细微的转动都带来骨骼摩擦的“咔咔”声,像是随时都会断裂。
视线艰难地掠过满地尸骸,掠过燃烧的梨树,最终定格在那张俯视着她的脸上。
火光在那双深不见底的眸子里跳跃、燃烧。
奇异的是,那映照出来的火光,竟似乎比真实焚烧着梨树的火焰更加炽烈,更加……灼人。
不是毁灭的灼热,而是一种内蕴的、近乎纯粹的、带着某种冰冷决绝意味的光焰。
它们在那双过于平静的眸子里疯狂舞动,仿佛要将一切虚妄、软弱、妥协都焚烧殆尽。
那光,灼得她溃烂空洞的左眼眶一阵剧痛,连带着右边那只尚能视物的眼睛也感到一阵尖锐的酸涩,几乎要流出泪来——如果她这具干涸的躯壳里还能榨出泪水的话。
姜山椒想笑。
嘴角的肌肉抽搐着,试图扯出一个弧度,却只牵动了脸上纵横交错的伤口,带来一阵撕裂的痛楚。
二十八岁了。
在这人命如草芥的世道里,竟也算得上“长寿”。
可这二十八年,她像个最卑微的喽啰,在泥泞里打滚,在血泊里挣扎,为了一口发霉的粮渣就能拔刀相向,为了活下去……早已变得面目全非,满手腥臭的血债,连自己都认不出自己原本的模样了。
同志?
这个词太过干净,太过明亮,带着一种她无法理解的、近乎神圣的联结意味。
它不应该和她这种从地狱最底层爬出来的、浑身每一寸都浸透着污秽和罪孽的人扯上任何关系。
这简直是她这荒谬一生中,所听过的最可笑的笑话。
可是……
可是那眸子里燃烧的光,做不得假。
那不是在祠堂里焚烧族谱时,那种带着绝望和毁灭意味的、想要将一切过去都付之一炬的疯狂火焰。
也不是城主府粮仓燃起的大火,充斥着孩童哭嚎和血肉焦糊的罪恶滔天。
那是一种……更炽热、更纯粹、更冰冷、也更坚定的光。
仿佛能焚尽一切腐朽与黑暗,硬生生在这令人窒息的绝望绝境中,烧出一条崭新的、通往未知却充满力量的道路。
它灼灼如烈阳,璀璨胜星河,拥有着一种近乎蛮横的、不容置疑的、足以摧毁一切又重建一切的强大意志。
所以,在那面燃烧着“仁”字残骸的焦旗灰烬如同垂死的蝶般飘落在她们之间时——
所以,在身后城池彻底崩塌的轰鸣与火焰噼啪声作为背景时——
姜山椒,这个二十八岁、站如喽啰、满手血债、几乎只剩下一口气的女人,用那只还能动弹的、伤可见骨、沾满血污和泥泞的右手,凝聚起残存的所有力气,甚至是超脱了力气之外的、某种源自灵魂深处的冲动,猛地抬起,精准地、死死地——
握住了眼前那片素白色的、不染尘埃的袖角。
布料微凉而柔韧的触感从掌心传来,与她指尖的冰冷粘腻形成鲜明对比。
握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