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九岁·霜降】
军靴踏过焦土时,总会惊起阵阵白骨与腐肉上的磷火。
姜山椒跟在小队队列最末,玄铁重甲下缠满渗血的绷带。
前方传来新兵的呕吐声——
遍地残肢间开着星星点点的曼珠沙华。
她弯腰掐了朵曼珠沙华塞进甲胄夹层,花瓣贴上心口时,恍惚听见小妹说"阿姐真好看"。
"姜伍长!前锋营缺个旗手!"
传令兵喊第三遍时,她才反应过来是在叫自己,十年来,她始终是"姜伍长",同袍换了一茬又一茬,只有她永远钉在这个位置。
营地的篝火噼啪作响,跳动的火光将人们脸上疲惫与肃穆的阴影拉扯得忽明忽暗。
空气中弥漫着劣质烟草、汗臭、草药膏刺鼻的气味,以及一种更深沉的、属于死亡和失去的寂静。
昨日一场遭遇战,折损了不少弟兄,其中就包括那位总爱咧着嘴笑、冲锋时永远在最前面的百夫长。
他空出来的位置,像一道刚刚撕裂、尚未结痂的伤口,摆在所有幸存者面前。
几个身上同样带着伤、裹着脏污绷带的老兵,互相交换了一下眼神,最后目光齐齐落在角落那个一直沉默擦拭着斩马刀的身影上。
姜山椒。
她的战绩有目共睹,每一次恶战都顶在最险处,斩敌最多,伤得往往也最重。
那把豁了口的斩马刀就是最好的证明。
由她来接替,似乎顺理成章。
一个缺了半只耳朵的老兵,被同伴推搡着,迟疑地走上前。
他手里捏着一张皱巴巴、边缘被硝烟熏得发黄的纸,上面歪歪扭扭写着几行字,算是简陋的推举状。
他清了清嗓子,声音干涩:“姜……姜伍长……弟兄们的意思……这百夫长的位子……”
话没说完,一直低着头的姜山椒忽然动了。
她甚至没有抬头看一眼那张纸,也没有看那老兵一眼。
握着破布擦拭刀身的手骤然停下,另一只手快如闪电般探出,一把夺过那张轻飘飘却重若千钧的推举状!
动作粗暴,带着一种近乎本能的、被触犯般的戾气。
紧接着,在所有人惊愕的注视下,她双手抓住纸张两端,猛地一扯!
“刺啦——!”
清脆的撕裂声尖锐地刺破了营地沉闷的空气。那声音如此决绝,甚至带着点歇斯底里的味道。
她看也不看,将撕成两半的纸再次叠起,更加用力地撕扯!
一次又一次,直到那张纸变成一把无法辨认的碎片。
然后,她手臂一扬,将这把碎纸片狠狠抛向面前那堆跳跃的篝火。
碎纸片如同苍白的雪,纷纷扬扬地洒落。
触碰到火焰的瞬间,便蜷曲、焦黑、迅速被橘红色的火舌吞噬,化作细小的灰烬,随着热气升腾、飘散。
整个过程快得让人来不及反应。
姜山椒这才抬起眼。
火光映照下,她的脸色是一种缺乏血色的苍白,眼底布满了血丝,深陷的眼窝里像是藏着两潭冻僵的死水,没有任何情绪,只有一种近乎麻木的、却又异常尖锐的排斥。
她的目光扫过那几个愣住的老兵,嘴唇翕动,吐出的字眼干涩、生硬,像是一块块冰冷的石头砸在地上:
“我认不全令旗。”
此言一出,几个老兵脸上顿时露出错愕甚至有些荒唐的神情。
认不全令旗?
在这尸山血海里一起滚过来,谁不知道她姜山椒对阵型变换、旗语命令的反应快得惊人?
多少次险境,都是她最先看到令旗指示,带着身旁的人杀出一条血路。
这借口拙劣得近乎侮辱。
此乃谎言。
一个连她自己都懒得去修饰的、赤裸裸的谎言。
真正的原因,深埋在她冰冷躯壳的最深处,像一条毒蛇,日夜啃噬着她的内脏。
她不是不认识令旗,她是不敢——不敢去看那本墨迹斑斑、浸染着无数汗渍和偶尔血指印的花名册。
那本薄薄的册子,在她眼中,根本不是记录生死的文书。那是地狱的画卷。
每一次翻开,那些墨写的名字都会扭曲、蠕动,每一个笔画都仿佛由无数细小的、痛苦的面孔挣扎汇聚而成。
王五、赵铁柱、小山东……那些刚刚还在一起啃着干粮、骂着贼老天的面孔,下一刻他们的名字就可能被一道冰冷的墨线划去。
而每一次墨线划下,她仿佛都能看见那张脸在名册上浮现——或惊恐,或痛苦,或茫然,或带着未散的笑意,直勾勾地“看”着她。
她是一个懦夫。
是的,懦夫。
无论她的斩马刀挥得多么悍勇,无论她身上添了多少道伤疤,都无法改变这个事实。
她保护不了想保护的人。
枯井里母亲滴落的血,破庙中小妹冰冷的身体,祠堂里族人绝望的眼神……她谁都护不住!
这双握刀的手,沾满了敌人的血,也浸透了无能为力的悔恨。
她更是一个刽子手。
刀锋砍进骨肉的闷响,鲜血喷溅在脸上的温热腥甜,敌人临死前难以置信或怨毒的眼神……这些记忆如同附骨之疽,早已深植于她的每一寸血肉,每一次呼吸。
她斩杀的或许是该杀之人,但那也是活生生的人命。
她在这乱世中,用最野蛮的方式活下去,同时也成为了这血腥轮回的一部分,甚至是最锋利的那把屠刀。
推荐状?百夫长?
那意味着更多的名字要看,更多的面孔要记住,更多的生死要背负,更多的“无能为力”和“亲手斩杀”在未来等待。
她——
不配。
这两个字像最沉重的枷锁,将她牢牢钉死在原地。
她不配带领别人,不配承担任何期望,不配拥有除了杀戮和赎罪之外的任何角色。
她只该是一把刀,一把没有思想、没有过去、没有未来的刀,直到在某场战斗中被彻底折断,碎成废铁,埋入这片她挣扎了太久也伤害了太久的土地。
篝火依旧在燃烧,吞噬了最后一点纸屑。
姜山椒不再看任何人,重新低下头,拿起那块肮脏的破布,更加用力地、近乎自虐般地擦拭着那柄早已无需再擦的斩马刀。
刀身反射着跳动的火光,映出她紧绷的、没有任何表情的侧脸,和那双深不见底、唯有自我放逐的冰冷眼眸。
周围一片死寂,只有火堆燃烧的噼啪声,和远处伤兵压抑的呻吟。
那几个老兵面面相觑,最终什么也没说,默默地退回了阴影里。
【四十五岁·雨夜·军帐】
将领的长剑搁在案头,剑穗上还沾着敌人未干的脑浆。
姜山椒在帐中听着封赏,血水顺着重甲缝隙灌进来,在胸甲里汇成血洼。
新晋的裨将们苦笑:“那旱魃又拒升迁?”
只有僵尸才会这么倔。
她低头抠着甲片缝隙的碎肉——是白日那个少年的喉结,被她的斩马刀削飞时,甚至还裹着未消化的糖霜。
雨水冲刷下,糖粒在掌心凝成浑浊的珠子,内里好似封着半片翡翠碎玉。
突然有传令兵摔进泥泞,怀里跌出染血的襁褓,婴啼刺破雨幕的刹那,姜山椒的虎牙无意识的刺破下唇。
"给我。"
这两个字从姜山椒喉咙里挤出来时,裹挟着铁锈味的血气。
她的声音像是被砂纸磨过,粗粝得能刮伤人耳膜。
传令兵在泥泞里发抖,怀中的襁褓被雨水浸透,隐约透出里面婴孩青紫的皮肤——那孩子连哭的力气都没了,只发出幼猫般的微弱抽噎。
姜山椒的动作比思绪更快。
她扯住披风系带,用力一拽。
陈年血垢板结的皮革发出不堪重负的"吱呀"声,扣环崩飞出去,在帐篷支柱上撞出清脆的回响。
——
帐帘被一只沾满泥泞和暗红血渍的手猛地掀开,潮湿阴冷的空气裹着雨腥味瞬间涌入。将领高大的身影堵在门口,甲胄上的雨水汇成细流,不断滴落在粗陋的地面上。
他刚经历了一场恶战,眉宇间带着尚未散尽的杀伐之气和浓重的疲惫,此刻却被帐内的景象钉在了原地,瞳孔骤然收缩。
跳跃的油灯光线下,那个被称为“不死战傀”的女人正蜷缩在帐幕最深的阴影里。
她浑身浴血,破碎的铁甲如同第二层皮肤般紧紧箍在她佝偻的身躯上,边缘不断渗出粘稠、散发着不祥气息的暗绿色腐液,与尚未干涸的敌人血污混合在一起,滴落、晕开,在她脚下形成一小片污浊的泥泞。
而她那只仅存四指、指甲破碎卷曲、覆盖着黑紫色腐肉和凝固血痂的右手,正以一种极其诡异、令人脊背发寒的姿态,悬在一个襁褓之上。
那襁褓破旧,却被小心地放在一堆相对干净的干草上。
里面的婴孩出奇地安静,一双清澈得不染尘埃的眼睛,正懵懂地、好奇地望着上方那只可怖的、悬停的手。
那手势——食指与中指并拢微曲,无名指与小指蜷缩,一种极其隐秘阴毒的法印——将领认得!
是“忘川咒”!
诸天五部军中,这咒术被视为一种残酷的“仁慈”。
通常只用在那些从敌军魔爪下救回、却已被彻底摧残、身心俱碎、活着比死了更痛苦的俘虏身上。
一咒落下,前尘尽忘,所有惨痛的经历、亲人的面孔、甚至自己的名字,都会被强行从魂魄中抹去,变成一张白纸,一个空壳。
活是活下来了,却也不再是原来的那个人。
这僵尸婆娘……她要对一个婴儿用忘川咒?!
一股寒意瞬间窜上将领的脊梁骨!他几乎要厉声喝止,甚至下意识去摸腰间的佩剑。
然而,他的动作僵住了。
因为他看清了——那只悬停在婴孩眉心寸许位置的、令人恐惧的手,正在难以抑制地、剧烈地颤抖着!
不是施法时的能量波动,也不是力竭后的虚脱。那是一种源自灵魂深处的、激烈的挣扎与对抗!破碎的指甲因用力而深深掐入掌心的腐肉,暗绿色的尸液从指缝间被挤出,沿着颤抖的指节蜿蜒流下。
那复杂阴毒的咒印在她指尖明明已凝聚出微弱而扭曲的光晕,却始终闪烁不定,如同风中残烛,将成——未成——
她在抗拒!
这具早已被死亡和杀戮浸透的躯壳里,似乎有什么东西正在疯狂地嘶吼着,反抗着这个她自己做出的、冷酷的决定。
帐外的雨声忽然变得极其吵闹,噼里啪啦地砸在帐篷顶上,敲打在人的心鼓上,淹没了其他所有细微的声响,将这帐内绝望的僵持无限放大。
就在这时——
一滴粘稠、冰凉、散发着淡淡沼气的墨绿色尸液,再也承受不住那剧烈的颤抖,从姜山椒右手残缺的食指指尖,倏然坠落。
它划过一道极短的、令人心悸的弧线,“嗒”的一声轻响,正正地砸落在婴孩光洁的、微微隆起的眉心。
那墨绿色的污浊液体,如同某种具有生命的毒苔,瞬间在婴孩白皙的皮肤上溅开一小朵诡异而刺眼的“花”。
将领的心猛地提到了嗓子眼!
然而,那被尸液玷污的婴孩,非但没有哭闹,反而像是被那冰凉的触感激了一下,小小的嘴巴咧开,发出了一声极其轻微、却清晰可闻的——
“咯咯……”
笑声!纯净得没有一丝杂质。
紧接着,一只嫩红的、胖乎乎的小手,从襁褓里笨拙地伸了出来,精准地一把抓住了姜山椒那根正在滴落尸液的、残缺丑陋的食指!
那小手是那样温热、柔软,带着蓬勃的生命力,与僵尸手指的冰冷、僵硬、腐朽形成了触目惊心的对比。
更让将领头皮发麻的是,那婴孩竟自然而然地、如同寻找奶嘴一般,将那颗流着腐液的、破碎的指尖,塞进了自己的小嘴里,开始用力地、满足地**起来!小小的喉咙发出细微的吞咽声。
温热的、柔软的、活生生的触感,通过那根早已麻木、只余冰冷和死亡的指尖,如同一道狂暴而灼热的电流,悍然闯入了姜山椒腐朽的神经末梢,沿着臂骨,一路蛮横地冲撞向她早已停止跳动的心脏位置!
那触感太烫了!烫得她整个腐烂的躯壳都为之剧烈一震!
烫得她那双空洞、只有血腥与杀戮的眼眶,竟感到一阵前所未有的、尖锐的酸涩和刺痛——如果她那干涸坏死已久的泪腺还能工作的话,此刻必定早已泪流满面。
帐外,战马不安的嘶鸣声、军医声嘶力竭催促赶紧清理尸体的喊叫声、伤兵的哀嚎、雨水的喧哗……所有声音都仿佛隔了一层厚厚的水幕,变得模糊而遥远。
死寂。
帐内是死一般的寂静。
突然,“锵啷”一声刺耳的金铁交鸣!
是将领的佩剑。
它从他无意识松开的手中滑落,重重砸在泥地上。
下一刻,这个身经百战、见惯了尸山血海的汉子,竟毫不犹豫地单膝跪了下来。
动作甚至带着一丝匆忙,甲叶碰撞发出沉闷的声响。他伸出那双沾满血污和泥泞、却依旧宽厚温热的大手,用一种与他体型和身份截然不符的、近乎笨拙的轻柔,小心翼翼地、一根一根地,去掰开姜山椒那依旧僵硬地悬在半空、被婴孩紧紧**着的手指。他的动作很慢,很轻,仿佛生怕惊扰了什么,又像是怕弄疼了那婴孩,或者……弄疼了眼前这具早已不知疼痛为何物的僵尸。
“够了……”他的声音低沉沙哑得厉害,仿佛被什么东西死死堵住了喉咙,每一个字都吐得异常艰难,带着一种沉重的、几乎不堪负荷的疲惫,“你已经……”
话尾,最终淹没在了帐外无止无息的、哗啦啦的雨声里。
后面是什么?
已经做得够多了?已经付出够多了?已经……不必再如此折磨自己了?
他没有说出口。
或许是因为知道这些话对于眼前这个人来说毫无意义,或许是因为连他自己,也无法在这无边的绝望和血腥中,找到任何足以安慰自己、安慰他人的词语。
他只是跪在那里,保持着那个轻柔却无力的动作,任由冰凉的雨水顺着帐帘缝隙打湿他的肩背,看着那婴孩依旧无知无觉地**着僵尸的手指,看着姜山椒腐烂的眼眶中那片死寂的、却又仿佛正在经历惊天骇浪的空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