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下......不通兵法。”
她听见剑鞘深处传来小妹的叹息。
——
冰原的月光是把剔骨刀,将姜山椒的影子削成薄片。
斩马刀卡在冰魔肋间时,她又嗅到小妹坟前那株野梨花的香气——幻觉源自胸甲裂缝渗出的血,那血在零下五十度凝成红珊瑚,枝杈间缀满冰泪珠。
垂死的冰魔咧开嘴,獠牙间垂落半截长命缕:“你早该发现......”
风雪吞没后半句,但姜山椒读懂了唇形。
她掰开冰魔胸腔,挖出的心脏裹着冰壳,就像是数十年前挖出那个雪夜的翡翠锁片。
她可能永远都走不出去了,在这片名为回忆的泥沼里。
当援军举着火把赶来,只见如冰雕般的女将跪坐崖边,怀中还抱着一具冻成琉璃的童尸。
长剑劈开冰层时,血珊瑚轰然碎裂,冰泪珠滚落悬崖,在晨曦中折射出彩虹般的光芒。
【五十岁?·大雪】
《论语》有言:五十而知天命。
有诗句吟唱:报君黄金台上意,提携玉龙为君死。
姜山椒曾无数次模糊地想过,自己最终马革裹尸的那一刻,或许会有什么石破天惊的遗言,能震彻这昏聩的天地,或是留下一两句足以让后来者扼腕叹息的绝唱。
没有。
什么也没有。
当那最后一支淬着幽蓝冥火的箭矢,带着极北冰原特有的、能冻结灵魂的尖啸,精准地撕裂早已破碎的重甲,狠狠钉入她心脏时,整个世界的声音仿佛瞬间被抽空了。
没有悲吼,没有怒叱,甚至没有一声痛楚的闷哼。
只有罡风永无止境的咆哮,像亿万冤魂的哭嚎,撕扯着她覆满冰霜的鬓发和残破的战旗。她独自据守这道狭窄的隘口已经三日,身后是正在艰难迁徙、蹒跚前行的流民长队。她的脚下,敌人的尸体早已堆积如山,冻结的血液将雪原染成大片狰狞的黑紫色。斩马刀已经砍出了无数缺口,最后一道裂纹几乎贯穿刀身,像一道绝望的疤痕。
箭矢入肉的瞬间,是一种奇异的、冰冷的刺痛,随即而来的并非血肉被撕裂的剧痛,而是一种更深沉的、源自魂魄深处的灼烧感!那幽蓝的冥火如同拥有生命的毒蛇,沿着箭杆疯狂蔓延,瞬间便包裹了她的心脏,并向着四肢百骸急速扩散。
她能清晰地“看”到,自己的元神,那支撑着这具残破躯壳战斗至今的不灭执念,正在这诡异的火焰中发出无声的哀鸣,如同投入烈火的枯纸,边缘迅速卷曲、焦黑、化为虚无。
然而,就在这元神被焚烧、意识即将彻底沉入永恒黑暗的刹那,一股极其虚幻、却异常清晰的香气,竟蛮横地穿透了浓重的血腥和硝烟,钻入了她即将失效的感官。
是梨花香。
清冷,恬淡,带着一点点不易察觉的甜,仿佛忽然置身于很多年前那个阳光温暖的午后,院落里老梨树花开如雪,母亲坐在树下缝补衣裳,小妹踮着脚想去够最低的那枝花……
幻觉。她知道。
她的眼眶干涩得发疼,如同被烙铁烫过。所有的泪水,早在漫长的征战、无尽的死亡和一次又一次的失去中,被仇恨的火焰、绝望的冰霜彻底蒸干耗尽了。连一丝湿润的痕迹都吝于留下。
她低头,看着那朵在胸口不断绽放、扩大的幽蓝火焰,看着那冰冷的色彩无情地吞噬着她最后的存在。
忽然间,那个许多年前被她和将领亲手埋葬在雪原深处的女婴的小脸,无比清晰地浮现在眼前。那么小,那么轻,裹在破旧的襁褓里,像一片被寒风轻易吹落的雪花。如果……如果她当年能活下来,如今也该长成大姑娘了吧?或许会嫁人生子,在这乱世中寻得一丝微不足道的安稳,在一个或许同样寒冷但至少有遮风避瓦的屋子里,抱着自己的孩子,或是依偎在丈夫身旁,围着一炉小小的、温暖的炭火……
那火光,定然不会是眼前这种焚烧元神的、冰冷的幽蓝。
思绪到此,戛然而止。
冥火彻底吞没了最后一点意识。
她的身体依旧挺直,保持着挥刀欲劈的姿态,仿佛化作了这冰原隘口又一尊永不屈服的冰雕,风雪迅速覆盖上她的眉发、铠甲,将那朵幽蓝的火焰也凝固在永恒的冰层之下。那柄开裂的斩马刀依旧倔强地指向前方,刀尖所向,是堆积如山的、试图越过此线的敌人尸骸。
许久之后,援军的马蹄声才艰难地踏破风雪而来。
他们看到的,便是这尊震撼人心的冰雕,以及冰雕前那片用生命捍卫出来的、寂静的死亡地带。
沉默。沉重的、令人窒息的沉默笼罩了所有人。
有人缓缓摘下头盔,声音哽咽,带着无尽的敬意与悲怆,低声道:
“为姜伍长……默哀。”
同志们无声地行礼,眼眶通红。一名年纪最轻的小战士,忍不住伸出手,用指尖极其轻柔地拂过冰雕那栩栩如生的、覆盖着晶莹霜雪的面容,仿佛想感受那下面是否还有一丝温度,动作小心得如同触碰一个易碎的梦。
没有人注意到,在那具被小心翼翼抬起、放入临时赶制的简陋棺木时,棺底厚重的冰层,因细微的震动而悄然裂开了一道发丝般纤细的、几乎无法察觉的裂痕。
一缕极淡极淡、几乎透明的青烟,裹挟着至死未散的执念与那抹虚幻的梨花香,如同挣脱了最后一道枷锁,倏然钻出,迅疾地没入下方冰冷坚硬的地脉,向着那遥远未知、却蕴含着生息轮回的红尘人间,悄无声息地逃逸而去。
【死后第?年·惊蛰】
泥中腐尸的十指指甲轻轻的刮擦金丝楠木的棺椁,那声响就好像是春蚕在啃食桑叶。
姜山椒第七次尝试挣断镇尸链时,那地宫壁画上的“飞天”恰好落下一滴彩漆。
这是当年画匠用守城将士的血调的色。
她啃噬壁画上仙娥的云鬓,朱砂混着尸毒在喉间烧成火焰的喉节。
“呵呵…我居然…还没有死?”
——
地宫深处,时间仿佛凝固成了厚重粘稠的琥珀。空气里弥漫着千年尘埃的沉闷气息,混合着石料冷冽的质感、金丝楠木棺椁若有若无的幽香,以及某种更深层的、属于绝对寂静的虚无。没有风,没有虫鸣,没有滴水之声,唯有永恒的、压得人魂魄都沉甸甸的黑暗。
直到一缕光,柔和而固执地,悄然漫了进来。
那光并非炽阳般霸道,也非烛火般摇曳,而是一种奇异的、稳定的、如同月华凝结而成的清辉。它来自一盏被放置在甬道入口处的琉璃灯。灯盏造型古雅,琉璃壁薄如蝉翼,内里跳动着的光芒并非火焰,更像是一团被禁锢的、温顺的冷光,将周围几丈见方的地宫景象从亿万年的黑暗中温柔地打捞出来。
光晕流淌,首先照亮了堆积如山的陪葬品。锈蚀的青铜器皿保持着沉睡的姿态,精美的漆器色彩黯淡却依旧勾勒出往昔的奢华,散落的玉璧和铜钱在光线下泛着幽微的光泽。
然后,光落在了地宫中央,那具倚靠着巨大石椁的身影上。
她穿着一身看不出年代、式样古怪的暗色衣物,宽大而陈旧,袖口和下摆都有不同程度的破损。此刻,她正微微低着头,一只骨节分明、肤色却透着一种不见天日之苍白的手,漫不经心地……把玩着一颗人类的颅骨。
那颅骨被摩挲得异常光滑,呈现出一种温润的、象牙般的质感,眼眶两个黑洞洞的窟窿幽深地对着地宫的穹顶,下颌骨似乎有些松脱,随着她手指的拨弄,发出极其细微的、令人牙酸的“咔哒”轻响。这曾属于哪位王侯将相?曾拥有过怎样的赫赫威名或滔天权势?此刻都毫无意义。它现在只是一件……比较趁手的玩意儿。
琉璃灯的光晕在她苍白的手指和光滑的颅骨上流动,勾勒出冰冷而诡异的轮廓。
她……不知道自己为何会在这里。
意识如同散落一地的珍珠,勉强被串联起来,却丢失了最关键的那根线头。最后的记忆碎片是极北冰原刺骨的寒冷,是冥火焚烧元神的剧痛,是……一缕挣脱的轻烟?然后便是无边无际的黑暗,和此刻在这陌生地宫中的“醒来”。
她甚至不太确定,这具正活动着的、有着十根手指、能感受到琉璃灯微温的躯体,是否还属于“姜山椒”。肌肤触感冰凉,心跳缓慢得近乎停滞,血液流动带着一种粘滞感……这更像是一具……被某种强大执念强行维系着、重新驱动起来的……躯壳?
但是。
她也不需要知道。
这些困惑如同地宫中的尘埃,只是短暂地漂浮在意识的表层,旋即被更深沉的、镌刻在灵魂最底层的认知所覆盖。
她知道——如同知道呼吸本能一般确凿无疑地知道——战争公主,应无恙,一定会成功。
那个眸中燃着比朝阳更灼烈光芒的人,那个会说出“火炉里没有烧不干净的柴”的人,那个素白衣袖被她染血的手紧紧攥住的人……她必将撕裂这昏聩腐朽的旧世,建立起一个崭新的、或许充满艰难却必然向着光明的秩序。
那是毋庸置疑的终局。
而正因为对此深信不疑,她才更加清晰地认知到另一个事实——
那样的世界,并不需要她这般的存在。
她是一把过于血腥、锈迹斑斑的旧刃,是从最黑暗泥泞的尸山血海里爬出来的恶鬼,是周身缠绕着无数怨念与亡魂哀嚎的不祥之物。新世界的阳光或许温暖,却会将她这具腐朽的躯壳灼烧成灰;新世界的秩序需要的是建设与希望,而非她所代表的毁灭与过往的仇恨。
她的存在本身,就是与那个即将到来的、应无恙正在奋力搏杀而换来的未来,格格不入的悖论。
所以,为何苏醒于此,这身体究竟是谁的,于她而言,都成了无关紧要的细枝末节。
她只是在这片被时光遗忘的坟墓里,借着一点偷溜进来的微光,安静地、等待着最终的、彻底的消散。或者,继续做一具游荡在光明之外的、安静的活尸,直到永恒寂静的到来。
指尖无意识地敲了敲颅骨光滑的天灵盖,发出空洞的回响。琉璃灯的光晕在她空洞的眼底,映不出丝毫波澜。
——
黑暗中传来窸窸窣窣的声响。
姜山椒腐烂的耳廓微微颤动——百年来,这双耳朵听过战场上的金戈铁马,听过饥民啃食树皮的咯吱声,听过冰原上寒风吹过尸骨的呜咽,却从未听过如此......鲜活的动静。
?
"嘿咻...嘿咻..."
像是某种小动物在刨土,又像是孩童在搬动过重的玩具。
伴随着软糯的吐气声,一铲又一铲的泥土从墓室穹顶簌簌落下。
细碎的石子滚过陪葬的青铜器皿,叮叮当当如同走调的编钟。
姜山椒指间转动的王侯颅骨"咔嗒"一声滚落在地。
她缓缓抬头,脖颈发出枯木断裂般的声响。
百年不见天日的墓室顶部,突然刺入一缕金光——不是晨曦,而是比朝阳更璀璨的,某种带着甜香的光晕。
"呦!"
一张沾着泥巴的小脸突然从盗洞探进来。
粉色的铲子卡在洞口,蝴蝶结发带还歪歪斜斜地挂着几根草茎。
那双眼睛——姜山椒腐烂的视网膜被刺痛了——那根本不是人类该有的眼睛,而是将整个银河的星光都揉碎后灌进去的结晶。
"内个..."小丫头心虚地把铲子往身后藏了藏,镶满宝石的铲柄撞在墓砖上,惊起一窝休眠三百年的尸虫,"我说我随便一铲子就挖到了这里..."
她蹬着缀满珍珠的小皮靴,笨拙地从盗洞滑下来。
金线刺绣的裙摆勾住了青铜灯树,扯落一串蛛网般的金缕玉衣残片。
落地时怀里的罗盘、符咒、糖果稀里哗啦撒了一地,最显眼的是本《盗墓入门》画册,封面还沾着不知名的果酱。
"不是来盗斗的..."小公主抬头对上姜山椒空洞的眼眶,突然举起个东西,"你看!我是来送快递的!"
她手里攥着半块桂花糕。
姜山椒腐烂的声带振动着,三百年来说出的第一个字是:
"......哈?"
墓室陷入诡异的寂静。
陪葬坑里的白骨保持着伸手讨要的姿势,连壁画上的飞天仙娥似乎都在扶额。
小公主突然踮起脚,把桂花糕往姜山椒獠牙间一塞:"……姐姐说,是给地宫三单元僵尸小姐的慰问品..."
甜味在口腔炸开的瞬间,姜山椒腐朽的泪腺突然涌动了一下。
原来这就是三百年来第一个访客带来的礼物——不是黑驴蹄子,也不是桃木剑,黑狗血,而是一块快过期的桂花糕。
——
帝国历三百年,是夜,晨曦公主提着一把粉色的小铲子,挖开了姜山椒的世界。
——
……
“我信了。”
听到这里,晨曦提着裙裾跳过陪葬坑,金缕玉衣的残片在她足下叮咚作响。
“姐姐的指甲该修修啦。”
晨曦公主忽地闪现在了姜山椒眼前,嫩黄的襦裙在琉璃灯柔和的光晕下,仿佛自身也在散发着暖意,与这地宫的阴冷死寂格格不入。
她一只小手还提着一盏更小的、造型奇巧的琉璃宫灯,另一只手里……竟捏着一把不过巴掌大小、通体莹润、似乎是用某种珍兽犀角打磨而成的梳子。!梳齿细密整齐,在光下泛着温润的光泽。
小公主歪着头,一双澄澈如初生湖水的蓝眼睛,正一眨不眨地、带着一种纯粹的好奇与打量,盯着她那只拈着颅骨的、指甲可怖的手。
那眼神里没有丝毫恐惧或厌恶,倒像是看到了某件需要被打理一下的、不甚完美的物品,自然而然地提出了建议。
她看着晨曦,晨曦也看着她。
地宫陷入了另一种更为诡异的寂静。
然后,在姜山椒根本来不及做出任何反应——无论是戒备、疑惑还是驱赶——之前,晨曦动了。
她提着那盏小琉璃灯,迈着轻快的步子,蹬蹬蹬地就跑了过来,镶着珍珠的软底小皮靴踩在积满灰尘的地面上,几乎没发出什么声音。
她毫不介意地靠近姜山椒,靠得极近,近得姜山椒都能闻到她身上那股干净的、带着点甜甜花香的气息,与地宫的腐朽味形成鲜明对比。
“你看,都裂了,会勾破衣服的。”晨曦自顾自地说着,语气理所当然,仿佛她们是相识已久、正在闺房中闲聊的姐妹。
她甚至伸出空着的那只小手,指了指姜山椒指甲上最明显的一道裂口。
紧接着,更令人惊愕的事情发生了。
晨曦竟然直接伸出了手,那只握着犀角梳的小手,无比自然地朝着姜山椒那只依旧拈着颅骨、指甲狰狞的手探去!
姜山椒的身体瞬间绷紧!
一种源自僵尸本能的、对于生人靠近的排斥与戾气骤然升腾,几乎要驱使她挥臂格挡,甚至……攻击!
但她的动作,却在那梳齿即将触碰到她指甲的前一刹那,诡异地僵住了。
是因为那梳子看起来毫无威胁?
是因为这小公主的眼神太过干净坦然?
还是因为……那句“姐姐”叫得太过自然,自然到撬动了她冰封意识深处某块早已锈死的碎片?
犀角梳冰凉而光滑的齿尖,轻轻地、试探性地,刮过她最长的那片破裂的灰黄色指甲。
“嗞……”
一声极其轻微、却在此刻死寂地宫中清晰可闻的异响!
就在梳齿接触指甲的瞬间,那片破裂的指甲边缘,竟毫无征兆地、“嗤”地一声,窜起了一小簇幽蓝色的、如同鬼火般的冷焰!
火焰极小,只如同豆粒,却跳跃得异常活跃,散发出一种阴冷而非灼热的气息,将梳齿接触的那一小片区域映照得诡异莫名。
一股极其淡薄、却无法忽视的、属于尸骸腐坏后的磷火气味,悄然弥漫开来。
晨曦似乎被这突然冒出的蓝色火苗吓了一跳,小小的肩膀微微一缩,发出了一声短促的轻呼:“呀!”
但她并没有缩回手,那双蓝眼睛反而瞪得更大了,里面充满了惊奇而非恐惧,仿佛看到了什么有趣的新鲜玩意儿。
她甚至又小心翼翼地、将梳齿往前凑了凑,似乎想看得更仔细些。
幽蓝色的尸火遇上了那莹润的、似乎蕴含着某种祥和力量的犀角梳,竟如同遇到了克星般,不甘地跳跃了两下,发出细微的“噼啪”声,随即迅速黯淡、缩小,最终“噗”地一声彻底熄灭。
只在指甲表面留下了一缕极其细微的、几乎看不见的青烟,和一点被灼烧出的、更深的焦黑色小坑。
琉璃灯的光芒依旧稳定地洒落,将这一幕照得清清楚楚:阴森的地宫,苍白的僵尸,可怖的颅骨,精致如玉的小公主,以及那把刚刚“镇压”了尸火的犀角梳。
晨曦眨了眨眼睛,看着那缕消散的青烟,又抬头看看姜山椒毫无表情的脸,小嘴微微张着,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歪了歪头,小声地、带着点疑惑地嘀咕了一句:
“……好像,有点难修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