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们走过西域葡萄园时,正是黄昏。
巨大的、熔金般的落日悬在沙丘尽头,将无边的葡萄架染成一片沉甸甸的紫红色,累累果实仿佛吸饱了霞光,饱满得快要滴落。
热风穿过藤蔓,带来浓郁到化不开的、发酵般的甜香,与白日炙烤后沙土散发的滚烫气息混杂在一起,几乎令人窒息。
一座以黄土夯就的简陋院落就嵌在这片望不到边的葡萄绿洲边缘。
低矮的土墙被岁月和风沙啃噬得坑坑洼洼,院门只是一扇歪斜的、用胡杨木枝勉强捆扎而成的栅栏。
一个妇人正佝偻着腰,在院中巨大的陶瓮旁忙碌着。
她穿着褪色严重的靛蓝布裙,头上包着一块遮沙挡日的旧头巾,黧黑的脸上刻满了深深浅浅的皱纹,那是长期暴露在西域烈阳与风沙下的印记。听到脚步声,她警惕地抬起头,浑浊的眼睛在触及晨曦那身与周遭荒芜格格不入的嫩黄襦裙时愣了一下,随即看到旁边那个更高大、更沉默的身影——裹在破旧肮脏的裹尸布中,周身散发着阴冷与腐朽气息的姜山椒。
妇人的瞳孔骤然收缩,手下意识地摸向靠在陶瓮边的木叉,喉咙里发出一声受惊般的、含糊的咕噜声。
西域并非没有怪谈,行走大漠的商队带来过各种关于沙盗、精怪和复生死尸的传说。
但晨曦已经轻快地走上前去,脸上绽开毫无阴霾的笑容,声音清脆如葡萄架下叮咚的泉水:“婆婆,我们路过这里,您的葡萄长得真好呀!”
妇人的紧张被这过于明亮的笑容冲淡了些许,她迟疑地放下木叉,目光依旧带着审视,在姜山椒身上飞快地掠过。
那腐烂的皮肤、灰白的眼珠、裸露的指骨……无一不昭示着“非人”的特质。
但或许是晨曦的存在太过无害,或许是那僵尸只是沉默地站着,并无攻击之意,妇人紧绷的肩膀慢慢松弛下来。
她哑着嗓子,用带着浓重口音的官话回道:“……都是沙妾小姐的恩赐。”
她的目光落在陶瓮里新酿的葡萄酒上。
那酒液是极为漂亮的宝石红色,在夕阳下荡漾着诱人的光泽,浓郁的酒香几乎压过了葡萄本身的甜味,带着一种活泼的、正在剧烈发酵的生机。“新醅的……‘穆赛莱斯’,”妇人像是想表达些什么,或许是感谢这陌生女孩的称赞,或许是某种潜藏的、连她自己都未必清楚的试探与好奇。
她拿起一个粗糙的木碗,从瓮中舀了半碗深红的酒液,犹豫了一下,却是递向了始终沉默如阴影的姜山椒。
“……尝尝?”
这个举动近乎荒谬。
给一具明显早已失去生命、依靠死气与执念行动的僵尸品尝新酿的美酒?
酒是给活人享用的,是用来庆祝、慰藉、或浇愁的液体,它与生命的热度、血液的奔流息息相关。
姜山椒空洞的眼眶转向那只递到面前的木碗。
碗沿粗糙,还沾着妇人的指印和葡萄的残渣。
那深红的液体在里面微微晃动,映不出她腐烂的面容,只倒映出一片扭曲的、温暖的夕阳光晕。
她没有任何动作,裹尸布下的身躯仿佛早已与脚下的沙土融为一体。
风掠过她破碎的布料,发出细微的呜咽。
晨曦却轻轻碰了碰她冰冷僵硬的手臂,蓝眼睛里闪烁着鼓励与好奇的光芒:“姐姐?”
那妇人举着碗的手依旧固执地伸着,眼神复杂,里面混杂着恐惧、怜悯、一种西域百姓特有的、对超自然之物的模糊敬畏,或许还有一丝极微弱的、近乎残忍的期待——对这死寂之物能否产生回应的期待。
终于,姜山椒极其缓慢地抬起了手。
那只手包裹着肮脏的布条,指骨的形状狰狞地凸出,指甲破裂,沾着不知名的黑紫色污垢。
动作僵硬得如同提线木偶,每一个细微的移动都伴随着几乎不可闻的、骨骼摩擦的“咔哒”声。
冰冷坚硬的指尖碰到了温热的木碗。
妇人像是被那触感冰到了一般,手指几不可查地颤抖了一下,但没有收回。
姜山椒接过了碗。
她没有将碗凑近根本不可能品尝味道的唇边——那腐烂的嘴唇甚至无法形成一个完整的闭合。
她只是端着碗,沉默地“看”着碗中那片深红。
夕阳的光线穿过酒液,在她灰白的眼珠上投下一小片流动的、虚幻的光影。
然后,在妇人和晨曦的注视下,她做了一个让那酿酒妇人骤然瞪大双眼的动作。
她将碗微微倾斜。
深红宝石般的、散发着浓烈生命气息的“穆赛莱斯”,就这样被她缓缓地、毫不犹豫地倾倒而下。
酒液没有落入她腐朽的口中,而是直接浇在她袒露的、破败的胸膛上。
那里,裹尸布早已破烂不堪,露出底下暗沉发黑、甚至有些地方已经腐烂穿孔的胸腔。
那根本不是一个完整的胸膛,更像是被强行拼凑维持的、介于腐烂与风化之间的可怖残骸。
“嗤——”
一声极其轻微、却又清晰得令人头皮发麻的声响!
新酿的葡萄酒,饱含着糖分、活性酵母和西域阳光炽热能量的酒液,与那死寂、冰冷、散发着阴腐气息的躯干猛烈碰撞!
酒液瞬间浸透了肮脏的裹尸布,沿着腐烂皮肤的褶皱和裂痕肆意流淌。
它们渗入那些深可见骨的缝隙,冲刷着附着其上的黑紫色腐质和细小的沙砾。
更多的酒液则直接从胸膛那些破开的大洞中毫无阻碍地穿过,如同红色的溪流,泼洒在她脚下那片因干旱而龟裂的灰白色土地上。
景象诡异得超乎想象。
浓郁的酒香猛地爆发开来,混合着尸体固有的、难以形容的腐败气息,形成一种令人作呕又莫名亢奋的复杂味道。那深红的液体在她苍白腐烂的皮肤上画出蜿蜒刺目的痕迹,像一道道泣血的伤口,又像是某种野蛮而原始的献祭涂鸦。
酒液流过之处,并没有发生任何“净化”或“治愈”的奇迹。相反,那强烈的、仍在发酵的酒精似乎与她体表的尸毒产生了某种奇异的反应,发出极其细微的、如同冷水滴入热油般的“滋滋”声,甚至冒出些许若有若无的、带着酸败酒气的淡薄烟气。一些原本依附在腐肉上的、米粒大小的尸虫被这突如其来的液体冲走,徒劳地在酒液中扭动了几下便不再动弹。
而更多的酒液,则透过她躯干的破洞,直接浇灌了下方的旱土。
极度的干旱使得土地坚硬如石,布满了纵横交错的深刻裂痕。深红的葡萄酒涌入那些裂缝,迅速被贪婪地吸收,只留下深色的、迅速变干发硬的渍痕。一小片土地被彻底染成了不祥的暗红色,浓烈的酒香从地缝中蒸腾起来,混杂着土腥气,变得愈发沉闷怪异。
那酿酒妇人手中的空木碗“哐当”一声掉在地上,滚了几圈,停在一条被酒液染红的裂缝旁。她张着嘴,脸上的皱纹因极度的惊骇而扭曲,眼睛瞪得几乎要凸出眼眶,死死盯着姜山椒那不断滴落着酒液的胸膛,又看看地上那片被“污染”的土地,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抽气声,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这景象远比一具行走的僵尸本身更让她感到恐惧和不知所措。这不是她认知中的任何仪式或现象,这是一种彻底的、令人灵魂战栗的……亵渎?还是某种她无法理解的、更深沉的绝望?
晨曦也安静地看着。她没有害怕,只是微微偏着头,清澈的蓝眼睛里倒映着那酒液流淌的轨迹,仿佛在观察一件极其有趣的事情。她甚至蹲下身,伸出白嫩的手指,摸了摸那片被酒液浸透、颜色深暗的土地。指尖传来湿润和温热的感觉,还有那股浓烈到刺鼻的混合气味。
姜山椒扔开了那只空碗。碗落在沙地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她依旧沉默地站着,胸膛处一片狼藉,深红的酒液还在顺着破布的边缘和身体的曲线缓缓滴落,在她脚边汇聚成一小滩粘稠的、迅速蒸发着的暗红色液体。夕阳将她的身影拉得很长很长,投在龟裂的大地上,那影子扭曲而破碎,仿佛也正在被那倾泻而下的酒液溶解。
她抬起那只沾满了酒液、变得粘腻肮脏的手,灰白的眼珠空洞地望着远方最后一抹即将被沙丘吞没的残阳。
酒液穿膛而过,未能滋养她早已死去的味蕾与脏腑分毫,只是徒劳地浇灌了这片同样干涸、同样渴望生机却最终只得到一场血腥灌溉的旱土。
风再次吹过,卷起沙粒,打在土墙和葡萄藤上,沙沙作响。浓烈的、变质的酒香久久不散,如同一个无法驱散的、关于生命与死亡彼此徒劳浇灌的诡异寓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