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晓前的天色是一种沉郁的灰蓝,浓得化不开的晨雾如同湿冷的鬼魅,无声无息地漫过溪边每一寸粗糙的青石板,将它们浸润得黝黑发亮,滑腻异常。
空气凝滞而潮湿,饱含水汽,压得人喘不过气,草木的清香被彻底掩盖,只剩下泥土深处翻涌上来的、带着腐烂根须和微生物腥气的浓重土味。
姜山椒就蹲在溪边。溪水在雾中显得格外沉静,流速缓慢,颜色是一种看不透的、混浊的深褐。
她伸出那只早已不成形的手——指节腐烂扭曲,裸露的骨茬呈现出一种不祥的灰黄色,指甲破裂翻卷,沾满了前夜干涸的血污和泥垢——毫无迟疑地插进溪岸旁松软粘稠的淤泥里。
动作机械而麻木,并非为了垂钓,更像是一种无意识的、对冰冷与污秽的重复触碰。
指尖陷入淤泥,感受到那滑腻冰凉的触感和其中包裹的细小砂石。
淤泥被搅动,释放出更浓烈的沼气与腐味,惊扰了栖息其下的生物。
一窝受惊的水蜘蛛猛地从泥穴中窜出,细长的腿脚在水面上划出凌乱而迅速的涟漪,瞬间消失在浓雾深处。
它们匆忙逃窜时扯断的银亮蛛丝,沾黏在姜山椒裸露的腕骨上,湿漉漉地缠绕着,在灰白晨光下反射出微弱而诡异的光泽,宛如一串临时编织的、死亡馈赠的水晶链饰。
不远处,一株虬结苍老的老柳树斜伸向溪面,枯死的枝条如同绝望伸向天空的臂膀。
晨曦正赤脚坐在一根较为粗壮的横枝上,嫩黄的裙摆垂落下来,随着她轻轻晃动的脚丫,一下下扫过粗糙的树皮。
凡她裙摆拂过之处,那原本毫无生气的枯枝竟以一种肉眼可见的速度,极其违反常理地抽出点点娇嫩的、近乎透明的绿芽。
芽苞迅速舒展,变成细小的新叶,鲜活得仿佛一掐就能滴出水来。
叶片簌簌作响,几片刚刚舒展的嫩叶飘摇而下,无声地落在姜山椒那头枯白、打结、沾满污垢的发丝间。
生与死,在此刻以最直接、最荒诞的方式交织在一起。
“姐姐快看!”晨曦忽然发出一声轻快的低呼,声音在浓雾中显得有些朦胧。
她猛地从树枝上倒挂下来,金色的发辫垂落,如同流淌的阳光瀑布。
发梢凝聚的、饱含晨曦精华的冰凉露珠,因这突兀的动作,精准地滴落下去,正正砸进姜山椒毫无防备的后颈衣领之下,直接接触到了那片冰冷腐烂的皮肤。
“滋啦——”
一声极其轻微、却又清晰可闻的灼烧声!
那滴纯净的、蕴含着微弱却鲜活生机的仙霖露珠,与浓稠阴冷的尸气相触,瞬间产生了剧烈的反应。
如同冷水滴入滚油,一小股极淡的白烟倏地冒出,伴随着仿佛皮肉被灼烫的细微声响。
那感觉绝非舒适,更像是一根烧红的细针骤然刺入死寂的神经末梢。
姜山椒整个腐朽的身躯猛地一僵,插在淤泥里的手指下意识地抠紧,抓碎了一只来不及逃走的螺壳。
她灰白的眼珠在深陷的眼眶中转动,猛地抬起,望向倒悬着的、笑嘻嘻的晨曦,腐化的声带振动着,挤出嘶哑而冰冷的威胁,试图绷住那张没有任何表情的脸:“再闹,我就把你埋进乱葬…”
话音未落,怀里猛地一沉。
一捧湿漉漉、沉甸甸、刚刚从溪中采摘还带着冷水气息的莲蓬,被晨曦顺手塞了过来,粗暴地打断了她未尽的威胁。
深绿色的莲蓬表皮粗糙,沾满了冰冷的溪水和粘滑的藻类,沉甸甸地压在她冰冷的臂弯间,散发出一种清涩的、属于水植的鲜活气息,与她周身的死寂格格不入。
晨曦已经灵巧地翻回了树枝,重新坐好,晃动着白嫩的脚丫,嘴里哼起一支不成调却轻快莫名的小曲。
哼到兴起处,她伸出纤细的、沾着些许泥点和草屑的手指,对着下方被姜山椒搅得一片浑浊的淤泥轻轻一点。
霎时间,异象陡生。
淤泥之中,溪水之下,毫无征兆地浮起万千幽绿色的光点!它们细小如尘,却光芒凝聚,如同无数自幽冥深处苏醒的萤火,缓缓升腾,将周围浓密的雾气映照得一片光怪陆离。
这不是温暖的萤火虫之光,而是冰冷、幽寂、带着坟场气息的鬼火,它们无声地飘荡,照亮了浑浊的水面,也照亮了姜山椒苍白腐烂的脸庞。
姜山椒低下头,就着这诡异阴森的磷光,机械地开始剥怀中的莲蓬。她的手指僵硬而笨拙,尖锐的指甲和裸露的指骨粗暴地撕开坚韧的莲房,抠出里面一颗颗饱满洁白的莲子。
腐尸特有的暗沉体液从她指缝间渗出,沾染在莲子翠绿的外衣上,那充满腐蚀性的液体立刻将鲜嫩的绿衣蚀出一个个细密的、蜂窝状的黑色小洞,如同被无形的虫蚁啃噬过。
她剥得专注,却又毫无意义。被腐蚀的莲子从她指间滑落,掉进溪水里,溅起细微的水花。
幽绿的鬼火光芒透过莲子衣上那些被蚀穿的孔洞,漏下点点微弱而破碎的光斑,落在流淌的溪面上,随着水波荡漾扭曲,竟仿佛织成了一张闪烁不定、冰冷诡异的星网。
雾气依旧浓重,将这一切笼罩在一片朦胧与不真实之中。
“姐姐。”晨曦的声音忽然从很近的地方传来,清清脆脆,打破了这诡异的宁静。
姜山椒下意识地从喉咙里挤出一个干涩的单音:“嗯?”
下一秒,一颗冰凉、圆润、刚刚剥去硬壳、露出乳白色莲肉的莲子,突然抵在了她干裂灰败的嘴唇边。
晨曦不知何时已悄无声息地溜下了树,就站在她身侧,踮着脚,用那双还沾着溪边泥泞的手指,捏着那颗处理好的莲子,试图塞进她嘴里。
姜山椒猛地别过头,躲开那冰冷的触碰。腐烂的嘴唇抿紧,显出一种僵硬的抗拒。
却见小公主不依不饶,另一只手像变戏法似的从身后拿出一个小小的陶罐。
罐口敞开,一股奇异的甜香立刻弥漫开来——那是清冽的晨露混合着浓郁桂花蜜的甜香,甜美到近乎馥郁,却又奇异地带着一丝虚渺的、仿佛不属于人间的气息,强行冲淡了周遭的腐败与淤泥的腥气。
“用往生花蜜腌过哦,”晨曦献宝似的将陶罐凑近,那双蓝眼睛在幽绿鬼火的映照下,闪烁着无比认真、甚至带着某种神圣意味的光芒,她一字一顿,仿佛宣告着一个毋庸置疑的真理,“只要吃了,就可以上天堂!”
那甜腻的、带着桂花气息的味道,霸道地钻入姜山椒早已失效的鼻腔。腐化的味蕾早已尝不出任何甜味,只有永恒的麻木与苦涩。
但这股熟悉而陌生的甜香,却像一把生锈的钥匙,猛地撬开了她记忆深处某个被血与火封死的角落。
二十八岁那夜……冲天火光映照着残破的城墙,流寇的狞笑与百姓的哭嚎交织……混乱中,一个浑身是血、肠肚都快要流出来的族人,用最后一点气力,颤抖着将一块黏糊糊、沾着血污和灰尘的饴糖塞进她手里,嘴唇翕动着,却再也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有那双逐渐涣散的眼睛里,还残留着一丝微弱的、对“甜”的渴望……那糖,入口也是这般……黏牙,甜得发苦,混合着铁锈和绝望的味道。
记忆的碎片如同淬毒的冰刺,狠狠扎入她死寂的脑海。
她猛地挥开晨曦的手!
那颗乳白的莲子被甩飞出去,划过一道弧线,无声无息地落入幽暗的溪水,瞬间被吞没。
盛着花蜜的陶罐也险些被打翻,金黄的**溅出几滴,落在潮湿的泥地上,粘稠地晕开一小片突兀的甜香。
姜山椒霍然起身,怀中的莲蓬散落一地,与淤泥混在一起。
她不再看晨曦,也不再看那溪水中仍在飘荡的万千鬼火,只是僵硬地转过身,拖着沉重而腐朽的步伐,一步一步,头也不回地扎进更浓、更冷的晨雾深处,仿佛要逃离那过于甜腻的香气,逃离那不该被记起的、关于“甜”的回忆。
只留下晨曦独自站在溪边,手里还捧着那个小小的陶罐,幽绿的萤火在她周围无声地飞舞,映照着她有些茫然、却依旧固执地相信着什么的小脸。
浓郁的桂花蜜香,与溪水的腥气、淤泥的腐味、还有那无处不在的、冰冷的死亡气息,古怪地交织着,弥漫在破晓前最沉滞的雾气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