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午歇在破庙,梁间燕子衔来新泥。
姜山椒蜷在阴凉处补符纸,晨曦蹲在神龛前熬药,紫砂罐咕嘟冒泡,扔进去的蜈蚣蝎子扭成团,药香却清冽如初雪。
“这是东海鲛人泪,这是西境龙血藤...”小公主搅着药勺,突然舀起一勺吹凉,“能长出新的指甲盖呢。”
药罐在紫砂炉上咕嘟作响,沉闷的声响在破庙潮湿的空气里打着转,撞上剥落的墙皮又跌回来。
那升腾的热气裹挟着一股难以言喻的味道——浓烈的苦涩如同粗粝的砂纸,底下却翻滚着某种活物特有的腥甜,又混杂着泥土的深沉、草根汁液的青涩,甚至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类似陈旧铁锈的气息。
这复杂而霸道的味道像一张粘稠的网,蛮横地罩住了姜山椒腐朽的感官。
她灰白的眼珠死死盯着陶碗里那黑沉沉的、几乎不透光的液体
碗壁粗糙,映不出清晰的倒影,只有一片模糊的、如同深渊的墨色。药汤表面没有一丝涟漪,粘稠得像是半凝固的血液,只有边缘处因炉火的余温微微蒸腾起一丝扭曲的热气。
这浓稠的黑色,这粘滞的质感,这混合着铁锈与活物腥甜的气味……它们像一把生锈的钥匙,狠狠捅进了她记忆深处那扇早已被尸毒和怨恨封死的门。
“咯吱——”
腐朽的门轴发出刺耳的摩擦声,在她僵死的意识里轰然洞开!
眼前不再是破败的庙宇,而是祠堂摇曳的烛火下,那口架在篝火上翻滚沸腾的釜。
水面同样粘稠,同样翻滚着令人作呕的浊沫,只是那颜色更深,是混合了绝望和内脏碎末的、近乎污秽的褐红。
三叔公干瘪青灰的脸在火光下扭曲,喉咙里挤出破风箱般的声音:“吃……我……”断裂的左小指被粗暴地扔进沸汤,那截曾经属于活人的肢体在浑浊滚烫的汁液里翻滚、沉浮,惨白的骨茬刺破皮肤,像某种怪诞的水草。
皮肉在高温下迅速收缩、变色,最终变成一种诡异的、半透明的胶状物,散发出……散发出和眼前这碗药汤如出一辙的、混合着铁锈与活体蛋白质的腥甜!
胃袋——那早已失去功能的器官——所在的位置,猛地传来一阵剧烈的、痉挛般的抽搐。仿佛有无数冰冷的蛆虫在里面苏醒、啃噬、翻搅。
不是疼痛,是一种更深沉、更彻底的恶心,一种源自灵魂深处的污秽感。
她仿佛又尝到了那夜强行灌入喉咙的滋味——滑腻、滚烫、带着骨渣和皮肉碎屑的胶质物刮擦着食道,那味道……那味道……腐朽的牙关无意识地咬紧,发出令人牙酸的“咯咯”轻响,裹尸布下的喉结艰难地上下滚动了一下,仿佛要咽下涌上来的、根本不存在的呕吐物。
指节僵硬地蜷缩着,冰冷的指尖离那碗滚烫的、深渊般的药汁还有寸许距离,却像被无形的火焰灼烧般猛地缩回。
推拒的念头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她。
不!她宁愿让尸毒彻底腐蚀掉这具躯壳,宁愿被蛆虫啃噬成白骨,也绝不再碰这种……这种……
就在这抗拒的意念攀升到顶点的瞬间!
额间,眉骨上方靠近发际线的位置,突然传来一种极其陌生、极其柔软、带着惊人温度的触感!
姜山椒腐朽的身躯猛地一震!如同被一道无声的闪电击中,从僵硬的颈椎到尾椎,每一块骨头、每一丝腐朽的筋肉都传递着这猝不及防的、剧烈的惊悸!
晨曦不知何时已站在她面前。
小小的身体需要竭力地踮起脚尖,才能勉强够到姜山椒那冰冷僵硬的额头。
她仰着脸,淡黄色的襦裙下摆还沾着方才熬药时蹭上的泥灰和草屑。那双湛蓝的眼睛,清澈得如同未被洪水玷污前的溪流,此刻正无比专注地凝视着姜山椒眉骨上方的一点。
姜山椒甚至能清晰地感觉到那温热的、带着清甜气息的呼吸拂过自己冰冷的皮肤。
紧接着,一种无法用腐朽感官理解的、鲜活而湿润的柔软,带着惊人的热度,轻轻贴上了她眉骨上方那块粘连着蛛网和灰尘的皮肤!
是晨曦的舌尖!
那小小的、粉嫩的舌尖,像最娇嫩的花瓣,带着属于生命的、鲜活蓬勃的热度,极其轻柔地、试探性地舔舐了一下!
“嗤——”
极其细微的声响,在姜山椒被无限放大的感官里却如同惊雷!仿佛冰与火在瞬间交融、湮灭!粘附在眉骨皮肤上的、混合着蛛丝、灰尘和可能还有微小虫尸的污物,被那温热柔软的舌尖卷走。
那感觉……那感觉完全超出了僵尸所能理解的范畴!不是疼痛,不是腐蚀,而是一种……被剥离?
一种污秽被纯粹的热度瞬间净化的错觉?那温软湿润的触感转瞬即逝,快得像幻觉,只留下一小块被彻底“清理”过的皮肤,暴露在空气中,竟奇异地感受到一丝……凉意?
不,是那温软离去后留下的、对比过于强烈的冰冷空虚。
姜山椒彻底石化了。
灰白的眼珠凝固在晨曦近在咫尺的脸上,瞳孔深处映出少女微微抿起的唇角和唇边残留的一点点几乎看不见的、属于蛛网的灰迹。
晨曦似乎完全没有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惊世骇俗的举动,她的眼神依旧专注,甚至带着点完成任务后的小小得意。
她小巧的舌尖飞快地舔了一下自己的嘴角,将那点微不足道的灰尘卷入口中,动作自然得如同拂去花瓣上的露珠。
做完这一切,晨曦才收回踮起的脚尖,身体微微晃了晃站稳。她仰着小脸,对姜山椒绽开一个毫无阴霾的笑容,那笑容纯粹得如同穿透破庙屋顶罅隙的阳光碎片。她伸出白嫩的手指,指了指那碗依旧冒着诡异热气的黑糊糊药汁,声音清脆,带着不容置疑的天真:
“喏,不苦的!”
她微微歪着头,强调般地补充道,蓝眼睛里闪烁着认真的光芒:
“我尝过啦!”
这三个字如同魔咒,在姜山椒凝固的意识里反复回荡、撞击。尝过?尝什么?是尝那碗散发着腐朽气息、让她想起断指汤的恐怖药汁?还是……还是刚才舔走的、粘附在她这具腐朽僵尸眉骨上的、肮脏的蛛网和灰尘?!
一股比面对洪水、比面对强敌时更加汹涌、更加混乱的浪潮,猛地冲垮了姜山椒思维里那道摇摇欲坠的堤坝!荒谬!恶心!亵渎!她这具爬满尸毒、散发着死亡气息的躯壳,每一寸皮肤都沾染着坟墓的阴冷和不祥,连她自己都唾弃!
可这个……这个干净得如同初雪、温暖得如同小太阳的存在,这个被她下意识护在背上、称她为“火炉”的小东西,竟然……竟然用她的舌尖,去触碰……去“清理”……甚至……甚至咽了下去?!
巨大的冲击让姜山椒腐朽的声带痉挛,却发不出任何声音。灰白的眼珠死死盯着晨曦沾着一点点泥灰、却依旧显得过分柔软红润的嘴唇,仿佛那里面藏着吞噬理智的怪物。
晨曦却似乎完全没读懂她眼中的惊涛骇浪和濒临崩溃的僵硬。她见姜山椒依旧不动,干脆伸出小手,小心翼翼地捧起那碗滚烫的陶碗。
她的指尖被烫得微微发红,却毫不在意。她将那碗深不见底的黑色药汁,稳稳地、不容拒绝地,递到了姜山椒冰冷的唇边。
那浓稠的、散发着铁锈与活物腥甜气味的液体,几乎要触碰到她干裂起皮的、毫无血色的嘴唇。
“喝呀,姐姐。”晨曦的声音放得更轻,带着一种哄劝小动物般的耐心和温柔,蓝眼睛里满是期待,“真的不苦,喝了就能长出新的指甲盖啦!”
新的……指甲盖?
姜山椒的目光下意识地、极其缓慢地,从晨曦的脸,移到她捧着的药碗,再落到自己那只暴露在裹尸布外、搭在膝盖上的手。那只手枯瘦如同鸟爪,指骨嶙峋突出,指甲呈现出一种腐败的灰黄色,边缘破碎卷曲,有些地方甚至能看到底下暗红色的腐肉。这是她作为僵尸存在的证明之一,是死亡和腐朽在她身上刻下的、永不磨灭的印记。
长出……新的指甲盖?
一个比晨曦舔她额头更荒诞的念头,带着一丝极其微弱、却无法忽视的、近乎可笑的希冀,如同黑暗深渊里挣扎冒出的一颗细小气泡,在她那被尸毒和怨恨填满的、死寂冰冷的心湖深处,悄然破裂。
她僵硬的脖颈,在晨曦纯净目光的注视下,在药汁苦涩腥甜气息的熏蒸下,在自身那点荒谬希冀的微弱牵引下,极其极其缓慢地,向下……向下……低垂了微不可察的一丝弧度。
冰冷的、干裂的、毫无生气的嘴唇,终于,触碰到了碗沿滚烫的陶壁。
然后,是那粘稠、黑暗、如同浓缩了深渊的药汁。
当第一口滚烫、苦涩、混杂着难以言喻腥甜的铁锈味的液体,强行滑过她早已失去味觉的舌根,灌入她冰冷的食道时,姜山椒腐朽的身体剧烈地颤抖了一下。那感觉,像吞下了一口燃烧的淤泥。然而,在无边的苦涩和腥锈味肆虐的洪流中,一丝极其极其微弱、转瞬即逝的、如同幻觉般的……甜?
是错觉吗?是濒死的味蕾最后的欺骗?还是……刚才那抹温软留下的、净化一切的余温?
她不知道。她只是僵着身体,任由那滚烫的、污秽的、却又似乎带着一丝微弱甘泉的黑色洪流,灌入她早已被死亡冻结的躯壳深处。
——
暮色如同打翻的胭脂盒,浓稠的橘红与暗紫肆意流淌,浸透了破庙残存的窗棂骨架。
没有窗纸的遮挡,那汹涌的光毫无阻碍地泼洒进来,将庙内残破的菩萨像、倒塌的供桌碎片、湿漉漉的地面,都染上一层凄艳而温暖的光晕。
空气里还残留着洪水退去后浓重的土腥气,混合着草木腐败的微酸,以及昨日幽冥鬼火燃烧供桌残骸时留下的、淡淡的焦糊味。
晨曦不知从哪里翻找出几块颜色驳杂的矿物碎块——暗红的赭石、青绿的孔雀石、深褐的土黄,还有一小块珍贵的、边缘被磨得圆润的炭黑。
她像献宝一样把它们堆在姜山椒脚边干燥些的砖地上,又变戏法似的掏出一把蔫头耷脑、沾着泥水的野草,挤出里面深绿或浅黄的汁液,混在雨水积成的小洼里。
“姐姐!”她脆生生地唤道,蓝眼睛在暮色里亮得惊人,带着一种孩子发现新玩具的纯粹兴奋,“我们来画画吧!画在这里!”她伸出沾着草汁的手指,指向庙内那面相对完整、被洪水冲刷后反而显露出大片灰白底色的墙壁。
墙壁坑洼不平,布满水渍和蛛网,像一张等待涂抹的巨大、粗粝的草纸。
姜山椒灰白的眼珠转动,视线落在那堆简陋的“颜料”和那片灰白的墙壁上。画画?这种属于鲜活生命的、无用的、甚至带着点天真愚蠢的消遣,与她这具腐朽的躯壳格格不入。她喉咙里发出一声意义不明的、如同枯木摩擦的轻响,裹尸布下的身躯没有任何动作。
晨曦却不管这些。
她蹲下身,白嫩的手指直接捻起一小块暗红的赭石,毫不犹豫地在灰白的墙壁上划下第一道歪歪扭扭的痕迹!粗糙的石头摩擦着墙面,发出沙沙的声响,留下一条断续的、带着矿物颗粒感的暗红线条。
“看!”她仰起小脸,笑容灿烂得仿佛能驱散庙里的阴霾,“像不像山椒果?”她又在旁边划下几条短促的线,试图勾勒出枝叶的形状,结果更像几根胡乱支棱的棍子。
姜山椒的目光,凝固在那几道粗糙的暗红痕迹上。
山椒。
这个几乎被她遗忘、刻意埋葬的名字,连同那株从战场焦土骸骨堆里挣扎而出的矮灌木,瞬间从记忆的泥潭深处翻涌上来。辛辣、刺鼻、红得像血……是父亲将战刀上的血抹在她襁褓时,赋予她的印记,也是她前半生挣扎求存、以命搏命的象征。
一股难以言喻的冲动,混合着某种深埋的戾气和对这脆弱天真的烦躁,驱使着她那枯瘦、裹着肮脏布条的右手抬了起来。
食指的指骨突出,包裹的布条边缘已经朽烂,露出底下灰败、毫无生气的皮肤。她甚至能感觉到关节转动时发出的、细微的“咔哒”声。
没有去碰那些矿物颜料,更没有沾晨曦调制的草汁。她的指尖,直接点向墙壁上那滩尚未干透的、浑浊的洪水残留物——混合着泥沙、枯叶碎屑和某种难以言喻的污秽。
冰冷的、粘稠的触感顺着指尖传来。
她手臂僵硬地移动,带着一种近乎毁灭的笨拙,在那几道晨曦画出的、象征“山椒”的暗红线条旁边,狠狠地涂抹!
不是描绘,更像是用这污浊的泥水在宣泄!灰褐色的、粘腻的泥浆被粗暴地拖拽开,覆盖掉晨曦画出的“枝叶”,甚至污染了一部分赭石的暗红。她试图勾勒出记忆中那株山椒虬结的根须、尖锐的棘刺、在风中如同燃烧火焰般的红果……然而,在腐朽指骨的僵硬移动下,在浑浊泥浆难以控制的流淌下,只留下了一团更大、更混乱、边缘模糊不清的污浊印记!
比晨曦画的更加歪斜,更加丑陋,像一块被随意甩在墙上的烂泥巴,散发着阴冷潮湿的土腥和隐约的腐败气息。
“啊呀!”晨曦看着自己画的那点可怜的“枝叶”被污浊的泥浆覆盖,非但没有生气,反而发出一声小小的惊呼,蓝眼睛瞪得更圆了。
她歪着头,仔细打量着那团由污泥构成的、歪扭狰狞的“山椒”,小脸上满是认真的思索。
“姐姐画的是……很凶的山椒!”她得出结论,语气里带着奇异的肯定。
随即,她像是被点亮了什么灵感,飞快地抓起那小块珍贵的炭黑。
这一次,她没有在别处落笔,而是直接将炭黑凑近了姜山椒涂抹的那团污浊泥迹!她小小的身体几乎要贴在冰冷的墙壁上,屏住呼吸,用炭黑的尖端,极其小心、极其专注地,沿着那团污浊印记边缘模糊、向上支棱的几处突起,勾勒出几道纤细、流畅、带着优美弧度的线条——那是昆虫翅膀的轮廓!
炭黑的线条精准地附着在污泥的边缘,将那团污浊、笨拙、象征着沉重过去的“山椒”,瞬间赋予了轻盈的意象!污泥本身的灰褐色成了虫身,那些歪斜的突起被黑色的线条勾勒成振翅欲飞的姿态。一只由污泥和炭黑共同构成的、带着诡异生命力的“飞蚁”,赫然出现在灰白的墙壁上!
姜山椒灰白的瞳孔猛地收缩!她看着自己宣泄戾气的产物,在晨曦几笔之下,竟真的如同要挣脱墙壁的束缚,振翅飞入那暮色之中!一种荒诞绝伦的感觉攫住了她。
晨曦对自己的“杰作”非常满意,咯咯地笑起来,清脆的笑声在空旷的破庙里回荡。她退后一步,欣赏了一下那只“飞蚁”,然后兴致勃勃地换了一块青绿的孔雀石碎块。她开始在墙上画另一幅画。
小手握着石头,线条圆润而充满童趣,几笔就勾勒出一个圆滚滚、憨态可掬的轮廓——短圆的耳朵,胖乎乎的身体,短短的四肢,赫然是一只食铁兽(熊猫)!青绿的颜料在暮色中显得有些黯淡,但那份稚拙的可爱却呼之欲出。
晨曦甚至还用指尖蘸了点黄色的草汁,在食铁兽圆滚滚的肚皮上点了几点。
“看!可爱吧?”她献宝似的回头,冲着姜山椒笑,蓝眼睛弯成了月牙。
可爱?
姜山椒的目光落在那只圆滚滚、憨态可掬的青绿色食铁兽上。食铁兽?在她漫长而黑暗的记忆里,这种生物从来与“可爱”无关!它们看似笨拙憨厚,实则力大无穷,獠牙能轻易咬断猛兽的颈骨!是山林里披着无害皮毛的凶悍杀手!
一种冰冷的、近乎本能的认知瞬间压过了晨曦带来的那点荒谬的“飞蚁”触动。她再次抬起那只沾满泥污的、腐朽的右手食指。这一次,她的动作不再宣泄,而是带着一种近乎残忍的精准和冷酷。
她直接戳进那滩尚未干透的污泥里,蘸取了更多粘稠、冰冷的污浊。然后,她枯瘦的手臂稳定地伸出,食指悬停在晨曦画的那只食铁兽圆滚滚、线条柔和的头部上方。
落笔!
不是涂抹覆盖,而是极其精准、极其有力地,在那憨态可掬的圆脑袋两侧,用深褐粘稠的污泥,勾勒出两排尖锐、森然、带着明显倒钩的——利齿!
污泥的粘稠让齿尖显得更加粗粝狰狞,如同猛兽张开的血盆大口!这恐怖的利齿,与下方圆滚滚的青色身体形成了极端刺眼、极端不协调的对比,瞬间将那份童稚的“可爱”撕得粉碎,只剩下一种令人头皮发麻的凶戾!
晨曦倒抽一口凉气,小嘴微张,呆呆地看着自己画的萌兽瞬间变成了凶兽。那森然的利齿仿佛带着冰冷的腥风,扑面而来。
然而,她眼中的惊愕只持续了一瞬。下一刻,那惊愕竟奇异地转化为一种更深的好奇,甚至……一丝了然的明亮?她歪着头,看看那恐怖的利齿,又抬头看看姜山椒那张在暮色中毫无表情、如同石雕般冰冷僵硬的脸。
她没有说话,也没有试图去“修正”什么。只是那小小的身体,下意识地向姜山椒靠近了一点点,几乎要挨着她冰冷僵硬的臂膀。
最后一抹如血的残阳终于彻底沉入远山,庙内骤然暗了下来。
然而,几乎是同时,清冷的、如同水银般的月光,悄无声息地穿透了破庙屋顶巨大的罅隙和空洞的窗棂,静静地流淌进来。
月光首先照亮了那片被涂鸦占据的墙壁。
神奇的一幕发生了。
晨曦用赭石画出的、代表山椒果实的暗红线条,在清辉下仿佛凝固的血珠,沉淀着沉甸甸的过往。
姜山椒用污泥涂抹出的、歪扭狰狞的“山椒”主体,此刻在月光下显露出灰泥中夹杂的细小石英颗粒,竟折射出点点微弱的、冰冷的银光,如同死灰中挣扎的余烬。
而那只由污泥虫身和炭黑翅膀构成的“飞蚁”,在月光温柔的抚摸下,翅膀的轮廓被勾勒得无比清晰,纤薄得仿佛真的能透光,一种诡异的、随时会振翅飞离此地的轻盈感被无限放大。
那只青绿色的、圆滚滚的食铁兽,肚皮上晨曦点下的草汁黄点,在月光下晕开一层朦胧的暖色光晕,与姜山椒用冰冷污泥添加的、森然锋利的倒钩利齿形成了更加惊心动魄的对比。月光洗去了污泥的污浊感,让那利齿呈现出一种冷硬的、如同金属般的质感,凶悍而真实。
墙壁上所有的涂鸦——笨拙的、宣泄的、童稚的、凶戾的、轻盈的、沉重的——都被这清冷的月光温柔地包裹、覆盖、融合。粗糙的墙面肌理,颜料的颗粒,草汁的晕染,污泥的粘稠……一切细节都被赋予了银白的轮廓,如同被时间之手镀上了一层永恒而静谧的银箔。
在这片被月光点亮的、奇异而和谐的涂鸦墙前,两个身影肩并着肩。
一边是纤细娇小,淡绿襦裙上还沾着草汁和泥点,金色的发顶在月光下如同融化的铂金,散发着鲜活温热的生命气息。
另一边是高大嶙峋,裹尸布破败不堪,滴淌的泥水早已干涸成深色污迹,周身散发着泥土深处的阴冷与腐朽的死寂。
晨曦小小的肩膀,几乎要贴到姜山椒冰冷僵硬的臂膀。她没有再说话,只是仰着小脸,蓝宝石般的眼睛一眨不眨地凝视着月光下变幻的涂鸦墙,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出扇形的阴影,小脸上是一种近乎虔诚的专注。
姜山椒依旧僵硬地站着,如同亘古不变的磐石。灰白的眼珠里倒映着那片银白的墙壁,倒映着那只随时要飞走的泥污飞蚁,倒映着那只憨态与凶戾并存的食铁兽,也倒映着身边那小小的、散发着温热气息的身影轮廓。
月光无声地流淌,将她们的身影也镀上了一层朦胧的银边,投在身后更深的庙宇阴影里。两个影子在粗糙的地面上拉长、靠近、几乎重叠。一个来自生机勃勃的现世晨曦,一个来自深埋地底的往昔尸骸。
两个截然不同、本该永不相交的纪元,在这座被洪水洗劫、被神明遗弃的破庙里,在这片被月光点亮的、幼稚与深沉交织的涂鸦墙前,以一种沉默而奇异的方式,肩并肩地站在了同一片清辉之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