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墨,草原上的风裹挟着潮湿的寒意,将帐篷外的水雾吹得簌簌作响。
河洛盘坐在帐篷角落的羊毛毡垫上,膝头摊着一卷墨黑的裹胸布,指尖捏着一根细如发丝的银针,针尖在摇曳的烛火下泛着冷光。
洛水侧卧在她对面,单手托腮,透蓝的长发如流水般垂落肩头,另一只手百无聊赖地拨弄着脚踝上的铃铛,叮当声混着布料摩擦的窸窣,在寂静的帐篷内格外清晰。
“真要绣成绿的?”河洛叹了口气,指尖摩挲着裹胸布边缘的织纹。
这布料是洛水用幽冥水脉的丝线凝成,触感如冰似雾,却比丝绸更柔韧。她实在无法想象这样诡谲的材质配上艳俗的翠绿将会是何等的灾难。
“当然!”洛水翻身坐直,胸前的碎发随着动作松散开来,她浑然不觉自己此刻的姿态有多惹眼,反而兴致勃勃地比划:“你看,白配绿多鲜亮!像春天新抽的柳芽——”
“像发霉的豆腐。”河洛冷冷打断,针尖“嗤”地刺入布料,“姐姐,你确定要穿着这种颜色招摇过市?你不会真的是森林女神的姘头吧…”
洛水噎住,脸颊鼓成河豚,脚踝上的铃铛随着赌气的蹬踹乱响:“我不管!我是姐姐!你得听我的!”
河洛瞥了她一眼,指尖微动,银针在布料上游走如飞。
洛水顿时噤声,屏息凝神地盯着那枚针——针尖牵引的丝线并非凡物,而是河洛此前从晨曦赠予的金苹果中抽出的日晖之丝。
金线在裹胸布上游弋,宛如一条蜿蜒的星河,渐渐勾勒出两朵并蒂而生的石蒜轮廓。红花如血,白花似雪,花瓣交缠处隐隐透出淡青的脉络,仿佛有生命在其中流淌。
“这是……曼珠沙华?”洛水怔怔伸手,指尖还未触到花纹,便被河洛一巴掌拍开。
“别碰,线还没固定。”河洛低头咬断线头,嗓音闷闷的,“红花石蒜和白花石蒜,同根同源,却永不相见。花开时叶落,叶茂时花凋……”
“你还有中二属性呢?”
洛水蜷起指尖,帐篷外的月光忽然变得极亮,穿透水蓝色的帐顶,将河洛低垂的侧脸镀上一层银霜。
少女的睫毛在眼下投出细密的阴影,光秃秃的脑袋像一枚温润的玉珠,衬得脖颈上那枚长命锁愈发幽蓝。
洛水忽然想起初见那日,河洛裹着臃肿的棉袄蹲在城墙脚下,像只灰扑扑的雪兔,唯独一双眼亮得惊人,仿佛要将整片冰原烧穿。
“为什么选这个?”洛水轻声问。
河洛捏针的手顿了顿:“仙灵寿数无尽,凡人朝生暮死。我若死了,姐姐大概会把我忘得干干净净,就好像潮汐大人也记不清海底每一粒沙……”
她忽然抬头,目光灼灼,“但若我的魂灵能缠在姐姐的血肉里,哪怕只留下一点痕迹,也算没白活一场。”
“我们常将死亡分为三种。姐姐若是永远都记得我,那我也算是获得了永生呢……”
洛水呼吸一滞。
帐外的风骤然呼啸,裹胸布上的金线竟无风自动,两朵石蒜在月光下缓缓舒展花瓣,根茎处渗出细密的血珠。
那是河洛刺破指尖时留下的心头血。
血珠沿着花纹游走,最终凝成一条蜿蜒的暗河,将两朵花紧紧缚在一起。
洛水猛地攥住河洛手腕,“疼吗?”
河洛挣开她的手,嘴角勾起一抹讥诮的笑:“姐姐,你第一天认识我吗?”
她将裹胸布抖开,血河在布料上泛起微光,映得她眉眼如刀,“我这条命本就是捡来的,烧不死,淹不烂,与其苟延残喘,不如拿来赌一把——赌姐姐永生永世都甩不掉我。”
洛水瞳孔骤缩,帐内的空气仿佛凝成实质,压迫得人喘不过气,许久,她忽然轻笑一声,指尖温柔抚上河洛光溜溜的锁骨:“小河洛,你知不知道,仙灵最擅长的就是遗忘?”
她的声音轻如叹息,“潮汐能忘掉海底的万亿年孤寂,我能忘掉河底所有的淤泥腐骨,你凭什么觉得……我会为你这种蝼蚁停留呢?”
河洛沉默。
洛水忽然伸手捏住她下巴,冰凉的唇贴上她耳畔:“但我偏要记住你。”
仙灵的吐息裹着潮湿的水汽,将少女的耳垂染得嫣红,“你此刻的眼神……像极了七百多年前,被战争公主亲手斩灭的那条蛟龙。”
“那是一种不甘。”
“金鳞岂是池中物,一遇风雨便化龙。”
“那头蛟龙没有等来他的风雨。”
“你却不同。”
“就是还嫩了一点,不过没关系,我们还有很多,很多的时间……”
帐外的月光陡然暗了下去。
河洛浑身颤抖,针尖深深刺入掌心。
她忽然抓住洛水的臂膀,将人狠狠按倒在羊毛毡上。裹胸布随着动作滑落,两朵石蒜在纠缠的肢体间绽出血色光华。
洛水仰头望着她,忽然笑出声。
那笑声清泠如碎玉,惊得帐篷外的萤虫四散飞逃。
她抬手环住河洛的脖颈,指尖划过少女脊背上曾经狰狞的烧伤疤痕位置:“傻丫头……”她贴着河洛的耳垂呢喃。
河洛僵住。
洛水的手指已顺着衣襟探入,触到她心口狂跳的脉搏:
“你知道吗?江河二仙诞生时,山川公主曾赐下一道诅咒——若我们沾染凡人精血,便会渐渐褪去仙骨,沦为凡胎。”
她指尖蘸取河洛掌心血珠,轻轻抹在唇上,“你现在……是在拉我共堕红尘啊。”
“假的吧?”
“比喻!比喻懂不懂!”
帐内死寂。
河洛的瞳孔因惊骇而紧缩,洛水却笑得愈发妖冶。
原来是她忽然翻身将河洛压在身下,裹胸布上的石蒜花纹骤然暴起红光,将两人笼罩其中。
“晚了。”她咬破舌尖,将混着血的一吻印在河洛眉心,“咒已成契,从今往后,你生我生,你死我死——满意了吗?我的小劫数?”
河洛张了张嘴,却发不出声音。
眉心滚烫的印记顺着血管游走,最终与长命锁上的幽蓝光芒融为一体。
帐中忽然雷声大作,暴雨倾盆而下,洛水却在这震耳欲聋的喧嚣中,听见了凡人脆弱如蝉翼的心跳。
她拾起染血的裹胸布,慢条斯理地系在胸前。
“看好了。”她将河洛的手按在胸前,“这是你给我的枷锁……永生永世,别想解开。”
两朵交错的石蒜花,一朵红花石蒜,一朵白花石蒜。
石蒜花的花瓣缠绵在一起,而根部则是同一根,在若隐若现的河流旁,好似摇摇欲坠,却又昂首挺立。
花开并蒂,洛水伊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