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边城·城主府邸
帝国历六百九十五年九月九日,夜雨初歇。
河洛站在城主府青石阶前,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袖口绣线的裂痕。
檐角铜铃被夜风撞出细碎的响,她仰头望着府门匾额上斑驳的“镇西”二字,忽然想起第一次被父亲牵着手跨进这门时的场景。
七岁的小女孩裹着粗麻布衣,脸上覆着保护膜,像只被捡回家的流浪猫。
“河洛小姐,城主大人正在书房等您。”
侍卫躬身推开沉重的乌木门,油灯的光晕从门缝中淌出,在地砖上拖出一道暖黄的痕。
书房里弥漫着陈年墨香与药草苦涩交织的气息。
和尚城主伏在案前批阅文书,烛火将他佝偻的影子投在墙上,如同一株将倾的老树。
听到脚步声,他搁下笔,浑浊的眼底浮起笑意:“丫头,舍得来见我这老骨头了?”
河洛抿了抿唇,从怀中掏出一枚银苹果。
果皮上流转的符文在昏暗光线下泛着幽蓝,仿佛封印着一汪星河。
“师父给的,说是能治旧伤。”她将果子轻轻推过去,“比如您腿上的风湿……”
但是父亲却是看也不看那仙家至宝,枯瘦的手径直覆上她光溜溜的脑袋:“小崽子,学会拿外人的东西孝敬师父了?”
他故意板起脸,眼尾皱纹却藏不住慈祥,“那河仙子若敢欺负你,记得传信。西境铁骑虽破落,拆几座山填海的本事还是有的。”
河洛当然知道父亲是什么意思,她眼眶一热,低头盯着鞋尖:“谁要您填海!留着银子多雇几个厨子吧,天天啃菜窝头,牙都要硌没了……”
“混账东西!”城主笑骂着丢来一册泛黄的地图,“拿着!当年不知哪个前辈从半兽人祭司手里抢来的,里头标着珍珠山脉的暗河密道。到了那儿若被欺负,你就掀了他们的祭坛!”
“快省省吧,老秃驴,不利于团结的话不要讲。”
地图边缘染着干涸的血渍,河洛捏紧羊皮卷,忽然瞥见案角摆着一只眼熟的陶罐,罐口歪歪扭扭刻着“河洛制,难喝勿怪”,是她十岁时熬的第一锅祛寒汤。
“父亲……”
她喉头哽住。
“行了,滚吧。”
“我不是你的父亲,你不必为此愧疚。
父亲挥挥手,低头继续批文书,
“记得把门口那袋金瓜子带上,省得路上饿哭鼻子丢我的脸。”
营火噼啪爆开几点火星。
路仁甲盘坐在草垛上磨刀,刀刃映出他眉骨狰狞的伤疤。
“老大,河洛丫头真要走?”路仁乙蹲在一旁串肉干,铁签子戳得案板咚咚响,“要我说,就该把咱存的火药全塞她包里!遇上不长眼的直接炸他娘的!”
路仁丙往火堆里添了把柴,幽幽道:“不如把我新打的链甲给她,刀枪不入,水火不侵……”
“都闭嘴。”路仁甲屈指弹了下刀背,金属颤鸣压下嘈杂,“那丫头是去修仙,不是去屠城。”
“再说了,有仙灵当师父,有什么好怕的?”
河洛抱着包袱走近时,正听见这句。
她故意跺了跺脚,枯叶碎裂声惊得众人齐刷刷回头。
“哎呦,秃头小菩萨下凡啦!”路仁乙嬉皮笑脸地蹦起来,“快让哥哥们看看,仙灵的徒弟是不是多长了个鼻子?”
“你才多长鼻子!”河洛一脚踹翻他刚串好的肉架,“丙哥,链甲我要了!乙哥,火药我也要!还有戊哥藏的果脯、己哥的毒弩箭……打包!统统打包!”
路仁甲默默解下腰间酒囊抛给她:“北境寒地酿的烈刀子,迷路了就喝一口暖身。”
虽然不喜欢喝酒,但河洛还是拔开塞子猛灌,辛辣液体灼得她眼眶泛红:“咳咳……老大,你这是谋杀!”
“谋杀个屁!”路仁甲屈指敲她脑门,“当年雪崩里拽你出来时,你连这酒十分之一的烈性都没有。”
众人哄笑间,河洛悄悄将一沓符纸塞进路仁甲袖中。
符纸以蓝色发丝混着芭蕉叶浆制成。
“省着点用,”她压低声音,“炸山劈石够用十的次,炸人……大概能炸飞半个西境也不一定?”
天光微隐,豆腐坊蒸腾的白雾裹着豆香漫过青石板。
王婶正弓着腰推石磨,忽见雾中晃出一颗锃亮的光头。
“小洛!”她撂下木勺,沾满豆渣的手在围裙上胡乱蹭了蹭,“快来!刚点的豆腐脑,加双份蜂蜜的!”
河洛缩着脖子蹭到灶台边,瓷碗递到眼前时,她瞥见王婶皴裂的指节,七年前雪夜,这双手曾把她从冰窟窿里捞出来,用热豆浆一点点暖回心跳。
“婶,我要出远门了。”
她舀了勺豆腐脑含在嘴里,甜味混着莫名的酸涩往喉头钻,“铺子东墙第三块砖底下……我埋了袋金铢。您腰疼就别接浆洗的活了,雇个伙计吧。”
王婶愣住,忽然抄起锅铲作势要打:“死丫头!当我老得抡不动勺了?”铲子终究没落下,只轻轻点了点她额头,“记着,受了委屈就回来。西边城的豆腐脑管够,神仙来了也得排队!”
河洛笑着溜出门,却在拐角撞上一群探头探脑的街坊。
卖糖葫芦的老孙头塞来一支裹满糖霜的山楂串。
铁匠铺的哑巴阿叔比划着递上柄嵌玉短刀。
连平日总骂她“扫把星”的棺材铺刘掌柜都别扭地丢来个护身符:“戴着!省得死外头还得我打棺材!”
包袱越来越沉,等待洛水的时间里,河洛就蹲在墙根数着这些宝贝。
或许将来还会回来,但只怕哪时熟悉的人都已经不在了,世界那么大,她想去看看。
只是…
为什么…
会莫名的…
悲伤呢…
天空下起了小雨,只淋湿了河洛一个人的行囊。
某夜。
“嗯?怎么,做噩梦了吗?”洛水意味深长的道一句,“哎~”
“…只是想起了一点点从前的事情。”河洛沉默了片刻回答道。
“是~吗~”洛水满脸的:我才不信。
“不信拉倒。”河洛翻身,背对着洛水。
“哎?告诉我吗~告诉我吗~”
有这么个姐姐…
挺好的。
河洛过往:
洛城郊外的芦苇荡在暮色中翻涌如血浪,婴儿河洛蜷缩在腐泥深处。
腐臭的淤泥从她龟裂的皮肤缝隙渗入骨髓,左臂焦黑的皮肉粘连着芦苇碎屑,每阵夜风掠过都像千百把钝刀在剐蹭伤口。
“这丫头邪性。”母亲扒开她粘连的眼皮,“肺都烧成蜂窝了,眼珠子倒亮得瘆人。“铁链缠上脖颈的刹那,河洛盯着生物学母亲腰间的辟邪铜镜,镜中倒影让她悚然:龟裂的面皮下透出荧荧蓝光,像有团冷火在颅骨里燃烧。
老住持的锡杖就是在此刻劈开浓烟的。
檀香混着尸臭灌入鼻腔,河洛听见梵文吟唱如潮水漫过耳际。“非生非死,非人非鬼。“僧袍拂过她溃烂的脸颊,“要活,就学会当口不能言的陶偶。“
朱砂笔尖刺入眉心的瞬间,河洛终于发出被救后第一声呜咽。
液态金箔顺着笔锋游走,在皮肤表面凝结成晶莹的膜。她看见老住持袈裟下爬出的蜈蚣——那生灵金头赤足,正贪婪啃食她伤口溢出的蓝光。
十四年后,西境边陲的盐碱地上,河洛在月光下解开第七层裹胸布。
保护膜在肩胛处翘起卷边,露出底下蛛网状的蓝纹。
她熟练地蘸取骆驼刺汁液填补裂隙,这种沙漠植物的汁液遇空气会硬化成琥珀色结晶,恰能模拟人类肌肤的质感。
“又在怀念你的画皮?”洛水的声音混着葡萄酿的甜腻从屋顶飘来。
河洛慌忙裹紧卫衣,却见一截水蓝色绸带垂落眼前——正是三日前被自己拒收的鲛绡。
洛水倒挂在半空,发梢凝结的冰晶簌簌落在河洛颈间,“让为师瞧瞧,咱们小洛儿是不是又长个子了?“
“别,别过来!”河洛撞翻陶罐后退,腌渍的沙葱撒了满地。
她永远忘不了那日——洛水指尖轻点,她背上陈年的保护膜便如蛇蜕般片片剥落。
彼时这水做的仙灵凑近她裸露的脊背惊叹:“真美啊,像暴风雨前的夜穹。”
此刻洛水的瞳孔却泛起她熟悉的幽光,那是仙灵动用力量的征兆。
绸带无风自动,缠住河洛挣扎的手腕。
“不喜欢,那就练化掉当灵力吸收了。”
“我送出去的东西,从来没有收回去的道理。”
“姐姐……”
骤起的犬吠打断未尽之言。
河洛趁机挣脱束缚,却在仓皇间撞见洛水那眼睛做成的,镜子里的真相:鲛绡触及的皮肤褪去伪装,暴露出底下流转的星图
——那些让她重获新生的火焰灼烧痕迹,虽然已经消失的无影无踪,但此刻却又随着洛水的灵力波动明灭生辉,恰似活过来的银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