潮声自亘古的黑暗中涌来时,洛水第一次感知到了“存在”的意味。
山川公主的指尖抚过大地裂开的伤口,漆黑的沟壑中流淌着浑浊的佚海水,而洛水的意识便从这翻涌的浪沫中挣扎而出。
她听见无数嘶吼——那些被投入江河的祭品,在溺毙前的最后一刻将绝望刻入水脉。
少女的恸哭、婴孩的呜咽、老者的诅咒……千万道声音拧成锁链,缠上她初生的魂魄。
“此身当为河仙子,此心当平河之怨。”
山川公主的声音如滚雷碾过天际,洛水却蜷缩在水底,任由那些不属于她的记忆撕扯灵台。
直到一双手穿透幽暗,将她拽出深渊。
“我叫江近月,是你的姐姐。”蓝衣女子周身泛着柔光,仿佛月华凝成的绸缎。“河洛水。”
她指尖轻点,洛水体内沸腾的怨念竟如退潮般平息,“山川公主大人造我们是为疏理水脉,不是叫你溺死在旁人的恨里。”
“疏理?”洛水冷笑,甩开她的手,“凡人自相残杀,活祭生灵时怎么不记得疏理良心?”
江近月叹息一声,掌心绽开一朵冰晶莲:“你看这水。”莲花坠入浊流,污秽竟自行退散,“水脉本无善恶,端看掌水之人如何引导。”
百纳川的黄昏永远浸在血色里。
这里是江河交汇的禁地,积攒着战乱中无处归依的魂魄。
洛水立在川畔,看江近月将一捧萤火般的灵光拢入袖中:“这个孩子想再看一眼故乡的枣树。”
“何必费心?”洛水弹指击碎一块嶙峋的礁石,“直接送他们去反哺佚界天地,省得日日在此嚎哭。”
“有些执念……需以温柔化解。”江近月垂眸,袖中灵光化作垂髫小儿,蹦跳着指向远山,“阿姐你看!翻过那座山就是我家!”
洛水虽然嗤笑,却还是挥袖劈开山峦。
当小儿扑向枯死的枣树恸哭时,江近月悄悄勾住洛水的指尖:“你瞧,他哭完便释然了。”树影婆娑间,孩童的魂魄渐次透明,含笑消散。
“妇人之仁。”洛水别过脸,耳尖却泛起薄红。
“对了,山川公主说再有下次,她就把你打到一个月下不了床。”
“哇啊啊啊!我不听我不听!”
多年后,当洛水独自治水时,总会无意识地将执念深重的亡魂引向百纳川。
江近月从不点破,只默默在川畔种下一片枣林,花开时如雪落满川。
七百年前的雨夜,战争公主踏浪而来。
彼时洛水正倚在礁石上,用神识看江近月给一条搁浅的人鱼疗伤。
战争公主玄甲未卸,眉间还凝着烽火气:“还请河仙子助我一统天下,终结这乱世。”
“然后呢?”洛水懒洋洋挑起一缕发丝,“等你的王朝腐坏了,再等下一个救世主的出现?”
“不是王朝,是国家。人民的共和国。”
战公主沉默片刻,解下佩剑插入水中沙地:“我赌千年后会是太平盛世。若输了,我自裁谢罪;若赢了——”
“你便疏理水脉,福泽万民。”雨仙子截断战争公主的话,唇角噙着讥诮,“如何呢?姐-姐-大-人。”
“但你会输的,应无恙。人性贪婪,永无餍足。”洛水无比笃定。
江近月用灵念观望着这一场赌斗,欲言又止,最终只是将那名人鱼送回深海。
战争公主离开后,洛水望着她劈开的浪痕冷笑:“这傻子竟然以为她能逆天改命。”
“你其实动摇了。”江近月忽然开口。
“什么?”洛水不可置否。
“方才你说福泽万民时……眼中有光。”
千年赌约像根刺扎在洛水心头。
她开始频繁用灵念游走人间,目睹应无恙的帝国从疮痍中崛起。
学堂取代祭坛,医馆盖过神庙,甚至有农夫指着她的神像嘀咕:“这河仙子画得忒凶,改日让城主换个慈眉善目的……”
“蠢货!”洛水气得掀翻供桌,却在夜半偷偷把神像嘴角捏出个笑弧。
江近月总在此时出现。
“西境又大旱了,要不要陪我去布雨?”她提着装满晨露的玉壶,鬓角还沾着昆仑山的雪。
“你自己去!”洛水化作水雾逃窜,却总被江近月揪住尾巴。
“百纳川东岸的堤坝快塌了。”
“关我什么事!”
“但你无聊的时候在那儿种了三亿棵护堤柳来着。”
洛水最恨江近月这副看透一切的模样。
直到某日,她在边城撞见一名垂死的士兵。
那人胸口中箭,却死死攥着块桃木符,上面歪歪扭扭刻着“洛水佑我妻安”。
“是哪个王八蛋神祗教派和我的真名撞了?让我知道了,一定灭了祂不可!”
她嗤笑,却还是引暗河倒灌敌营。
回百纳川时,江近月正煮着一壶枣花茶:“护堤柳长势不错。”
“闭嘴!”洛水夺过茶盏一饮而尽,烫得直了舌头也不敢发作——会被江近月笑话的。
是日,天地翻转,佚海倾覆,生灵恐遭倒悬之危。
江河湖泊四仙子为阻天降之海倒灌片刻时间,尽数力竭,自此消弥于人世间数百年。
是日,洛水复苏。
是日,洛水立在云巅俯瞰帝国西境。
应无恙的城池星罗棋布,学堂的灯火彻夜不熄。
她想起那位战争公主眼底的执拗,突然烦躁地搅乱一片云海。
“凭什么相信这些蜉蝣般的凡人?”
“因为蜉蝣聚成河,可载舟,亦可改道。”
江近月的声音从脑海中传来。
“浑蛋啊!不准在我的脑袋里讲话!”
“哼,你再怎么是姐姐,不还是复苏的比我慢!”
她对着虚空扮鬼脸,心境已然在不知不觉中发生了变化。
暴雨倾盆时,洛水已躺在荒原上。
江河自苍穹奔涌而下,话音却淹没在反噬的剧痛中。
当甘霖润泽荒原时,洛水蜷在落木萧萧怀里装睡。
她听见山川公主对大地女神低语:“这孩子终于像条河了。”
“像河?”
“从前是冰,如今化成了水。”
识海之中,云仙子送来一只云贝壳。
“百纳川的亡魂给你留的礼物。”她眨眨眼,“顺便,帝国公主托我问你何时去神部军领职。”
“告诉她,等我教会徒弟再说。”洛水将云贝壳按在耳边,涛声中夹杂着细碎的人声:
“谢谢您劈开雪山……”
“我家娃娃考上书院啦……”
“新酿的枣酒给您供上了……”
某日,河洛蹲在河边烤鱼,忽然扭头喊道:“师父!晨曦姐姐把调料罐打翻了!”
“不好!那是幽冥特产的忘川椒!快拦住她——”
云仙子望着鸡飞狗跳的几人,轻笑一声化作雨雾消散。
云间似有长河奔涌,倒映着红尘万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