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夜,落木萧萧翅尖凝霜,正修补被酸雨蚀穿的《九歌》。
忽闻树冠传来裂帛之音——
那啼鸣如银梭穿云,月华碎成《摽有梅》的落英簌簌坠地。
她仰头望去,见一蓝羽长喙的沙百灵独立枯枝,尾羽缀满《郑风》的露珠,喉间滚动的不是歌,是淬了星屑的《月出》。
“偷诗贼。”萧萧引菌丝缠其足。
蓝鸟振翅,腐叶随羽翼翻飞成《野有蔓草》的残卷,喙尖轻啄菌丝,竟刻下:
有美一人,清扬婉兮。
邂逅相遇,适我愿兮。
萧萧剜下翅膜为笼,囚住这盗诗精怪。
“既通《诗三百》,可识得此篇?”她蘸髓血书《柏舟》相诘。
蓝鸟却衔来《静女》彤管,戳破翅笼,以翅尖霜纹续写:
自牧归荑,洵美且异。
匪女之为美,萧萧之贻。
(菌丝突生异变,裹着蓝羽织成嫁衣,袖口绣满《桃夭》的灼灼其华)
“区区凡鸟,也配冠我姓氏?”萧萧引雷火焚其尾羽。
蓝鸟浴火而鸣,褪去沙百灵皮囊,现出月魄凝成的女子身形——
银发绾作《君子偕老》的笄簪,眸中浮着骊山晚照的胭脂色,颈间悬九枚玉环,环心嵌着江桡神沉江时碎裂的菱花镜。
“吾名月璃,司掌《诗经》失传的七十二夜歌。”
她指尖抚过萧萧翅膜灼痕,“萧萧者,天地之痂;叫月者,痂上绽出的《甘棠》。”
月璃剖开胸腔,取出一卷泛黄鲛绡——
竟是《汉广》未被焚毁的末章:“南有乔木,不可休思。汉有游女,不可求思。”
萧萧撕下带《卷耳》的翅膜覆于绡上,菌丝疯长成连理枝,枝头结出带齿痕的棠梨果。
“此果半酸似《氓》,半甜如《木瓜》。”月璃咬破果实,汁液染蓝萧萧霜纹,“恰似你我这场荒唐婚誓。”
而今永秋林每逢月晦,便有蓝羽沙百灵栖于最高朽木。
其鸣三声:
一啼《绿衣》怨,震落矿工额间汗锈;
二啼《蒹葭》惘,催开诗冢未葬的《式微》;
三啼《女曰鸡鸣》誓,惊碎森蚺石像喉间最后一缕贪嗔。
林间老刺槐皆知——那鸟是落木萧萧剜出的半阙诗魂,翅尖缺的《硕人》章,正绣在月璃鲛绡嫁衣的襟口,泛着与江桡菱花镜同源的,女君临渊的靛蓝。
地脉深处,山川公主以白发为线,将《鹊巢》谱成合卺曲,轻笑:“这痴木,终是把《野有死麕》酿成女儿红了。”
“有没有人说过你这个样子偷感很重啊?”(大地女神。)
“…”
“什么时候给我抱个媳妇回家啊?”(大地女神)
“…”
“那你怎么不给我找一个妈?”
“…”(大地女神)
是日。
落木叫月(月璃)衔来骊山朝露,替萧萧梳理翅间积霜。
“昨夜你压碎的《草虫》篇,都结冰碴了。”
蓝喙轻啄霜纹,腐叶簌簌抖落《殷其雷》的韵脚。
萧萧反手捉住她尾羽,菌丝缠成《女曰鸡鸣》的梳篦:
“不如说说,是谁偷饮我埋在竹根下的《柏舟》酒?”
露珠坠地,映出两只交叠的影——
一只翅尖染《绿衣》青,一只翎毛沁《木瓜》红。
二木共倚雷击木,将森蚺鳞片刻的《硕鼠》碾碎重铸。
月璃喉间滚烫的《七月》流火,萧萧翅膜沁凉的《溱洧》春冰,
在腐叶铺就的婚笺上交融,蒸出《绸缪》新章:
今夕何夕,见此良人。
子兮子兮,如此朽木何?
菌丝突缠月璃脚踝,将她拽入《野有死麕》的泛黄残卷。
“萧萧!这鹿皮裹的是你先前褪的翅骨!”
“嘘……某只蓝雀,可是叼着它当定情信呢。”
落木叫月展翅掠过腐殖土,惊起万千《式微》残句。
萧萧以翅为网,捞住那些逃亡的“胡为乎中露”。
“这片葬着江桡神的《河广》,”她指骨陷入诗碑裂痕,“你当年在此处啄我髓腔,说要取一勺《汉广》酿酒。”
落木叫月忽将蓝羽覆其手背,喙尖吐出半枚带齿痕的玉圭:“取髓是假,偷塞聘礼是真——江桡的菱花镜残片,可比你那坛《氓》酸酒贵重。”
叫月栖于萧萧朽翅,啼破《月出》皎兮。
每声“佼人僚兮”,便有一道雷火劈开森蚺石像;每句“劳心悄兮”,即见万千矿镐生锈成《伐柯》斧。
萧萧髓腔共振,菌丝涌出《葛覃》的葛藤,将残破诗篇缝进妻子的蓝羽:“当年你焚我《九歌》,今夜该还债了。”
落木叫月笑衔她霜纹,在《桃夭》的灼灼处烙下新痂:“萧萧,你我原是天地未愈的——并蒂伤口。”
永秋林最高处的雷击木年轮里,悄然生出双生棠棣,一株翅纹似《燕燕》,一株蓝蕊如《月出》,根系纠缠处凝着江桡神的半滴泪。
以下,龙套江桡神:
第三纪元地脉初裂时,江桡自九嶷云涡诞生。
她脐带是未驯的沧浪,啼哭震碎三山堰塞,脚踝缠着《禹贡》未载的支流。
老巫祝剖开一只夔牛祭天,在甲骨灼出神谕:“桡者,舟楫渡厄,当镇狂澜。”
初治云梦,她折肋骨为丈量尺。
《水经》载其踏蛟龙勘九曲,所过处漩眼生白芷,暗礁化《橘颂》碑林。
楚地野童谣唱:“江神桡,桡断水不嚣,龙骨为堤谣为镣。”
第三纪元,不知岁月,水神共工残部撞碎不周地柱。
江桡抽脊为缆,发丝作桩,将长江捆成降魔索。
血渗岩层处生护堤柳,柳叶上《天问》字字带钩,钩住水妖鳞隙间的《山鬼》残篇。
最险在庚辰秋汛,信徒惧洪魔噬城。
大觋掘巫山玉髓刻祷文:“以神心血,饲河伯怒。”
江桡卧祭坛笑抚雩舞童子的发顶,任青铜匕剖开第三根肋骨——心脏跃出的刹那,十万苇根暴长成锁链,将她钉入江心《哀郢》的韵脚。
“您悔吗?”将沉的巫童攥着她褪色的衣角。
江桡反手把最后半枚神魂塞进童儿齿关:“且替我去看……江水涤净《硕鼠》那日。”
而今江底沉着她的青铜尺,尺上《涉江》纹被冲刷成谶言。
每逢朔望,河洛水能听见尺牍与蛟吟和鸣,那是江桡在教溺亡的《渔父》重读《沧浪歌》。
落木萧萧修补地脉时,总见菌丝缠着半片青鳞——鳞上《怀沙》字迹犹湿,恍若某位古神隔着万载春秋,为后世所有治水人预留的止痛帖。
江桡殿残碑有斑驳刻痕:
桡折处,春芽裂石。神殒时,潮信当归。
她的骨灰渗进每粒河砂,长江每道湾都是未愈的痂。当货船碾过《抽思》的漩涡时,朽帆上便绽出新的《惜诵》苔纹——那是江桡写给红尘亘古的剖白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