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姐姐,姐姐,雨水真的是仙灵的眼泪吗?”
扎羊角辫的小女孩踮起脚,指尖戳了戳悬浮在半空的雨珠。
水笙烟斜倚在云絮织成的秋千上,黑发垂落如银河,蓝眸映着脚下灯火阑珊的城池。
她轻笑一声,弹指间雨珠化作透明的小鹿羔,蹦跳着钻进孩子的掌心:“眼泪?那群老古董编的酸诗罢了……雨啊,生来就该是自由的。”
更多孩子从云层缝隙里探出头,裹着星光织成的斗篷,像一群偷溜进仙境的萤火虫。
“那您见过最自由的雨吗?”一个男孩举起琉璃瓶,瓶中困着一缕挣扎的雾气。
“姐姐,雨水真的会记得来时的路吗?”
扎羊角辫的小女孩仰头,一滴雨悬在她睫毛上将落未落。
水笙烟斜倚云絮,长发间缀满细碎星光。
她屈指轻弹,雨珠化作透明鲛人跃入孩子掌心:“记得?雨水生来便该忘记一切…”
云层中偷听的孩子们哗然。
某个男孩举起琉璃瓶,瓶中困着一缕嘶鸣的黑雾:“可盲姐姐说,雨滴里刻着归字!”
水笙烟蓦然僵住。
云絮在她身后翻涌成渊,映出佚界初开时那道贯穿天地的裂痕。
水笙烟的目光忽然变得悠远,她身后云絮聚成的那巨大幕布,映出万亿年前的佚界。
“呵呵……”
坠天之泪,万物之息。
雨仙子水笙烟,诸天五部军,神部军雨天将,自号“暴雨梨花”。
人们常说,水脉八仙,雨生于云。
但是只有雨仙子自己知道,这世间的第一场雨,是天降之海带来的。
在佚界的第二个生命纪元,当风仙灵劈开天降之海时,有一滴未曾落地的雨悬于苍穹。
它裹挟着潮汐公主的叹息、山川公主的裂谷回声,以及亿万生灵对甘霖的渴望,最终在漫长的历史凝成一道灵光。
这滴雨坠入云海,化作一位黑发蓝眸的少女。
她足踏涟漪,衣袂缀满碎钻般的水珠,抬手间云雾翻涌,垂眸时细雨呢喃。
雨仙子司掌人间雨露,却厌恶循规蹈矩。
游戏人间时,她常将暴雨倾泻于沙漠,又在旱地偷偷藏起一片云霭。
“雨生来自由,我凭什么要按时节落下?”
她嗤笑所谓的“天规”,指尖轻弹,一滴雨珠化作了蝴蝶,飞向天际。
大旱之地,她总蜷缩在云巅,将长发绞成倾盆的雨水。
雨水渗入龟裂的土地时,她低声呢喃:“哭吧,哭出来……总比干涸着死去好。”
云仙子云钰雨是她最亲密的“宿敌”。
云钰雨爱睡懒觉,水笙烟便召来雷鸣轰塌她的云床;云钰雨控诉她扰民,她便凝雾为针,绣出一行嘲讽:
“老东西,皱纹比云纹还多。”
无聊时,她就望着云仙子的睡颜,这个麻烦的老女人,总是喜欢踢被子。
“你这榆木脑袋…”
水笙烟一边骂,一边将云絮织成披风,轻轻覆在沉睡的云钰雨身上。
雨仙子的力量源于众生对雨的信仰。
然而随着许多的帝国崛起,无数的凡人筑起堤坝、驯服江河,甚至以火药轰散积雨云。
“不需要你了。”
凡人的工程师们曾经指着仪器大笑。
雨仙子的力量倒是不曾因此减弱几分,在漫长的历史中,这样的国度与文明,她见过太多、太多。
不论是修行至臻化境的仙人,还是制造出可以登上幻想河的钢铁飞船的科技帝国,都在漫长的历史中消逝了,连一点痕迹都难以留下。
唯有雨水,依然滋润着人间大地,亘古不变。
一日,她蜷缩在一所废弃的龙王庙里,长发褪成灰白,掌心的雨蝶一只接一只碎裂。
“啊…”
深夜的龙王庙里,她对着褪色的龙王神像喃喃自语。
“你们龙族总爱说行云布雨是天职……”
腐朽的供桌上突然睁开一双金瞳,残存的龙魂在香灰中叹息:“雨仙子,我们布的不是雨,而是因果。”
庙外雷声轰鸣,水笙烟的长发骤然暴涨,如黑潮一般吞没梁柱:
“因果?我偏要这雨无因无果,无拘无束!”
是年,饿殍亿万里,人无力相食。
佚界历经千万劫,总是有地方水脉枯竭。
雨仙子虽然司掌雨露,却总能在子夜时听见汹涌的海潮声。
今年,她在龟裂的河床上遇见了衣衫褴褛的盲仙子。
对方正俯身抚摸焦土,掌心沙粒随动作簌簌成字。
水笙烟脱口而出:“你也听见了海哭的声音?”
盲仙空洞的眼眶转向她:“你的雨,带着最初海渊的咸腥。”
水笙烟的蓝眸倒映着云海深处翻涌的暗潮。
“你原是哀恸的化身。”盲仙子的指尖划过龟裂的河床,沙粒聚成一个“归”字。
“所以你的雨……总是咸的。”
那年,她将暴雨倾泻于沙漠,实则是在循着沙粒下掩埋的一只贝壳;在旱地私藏云霭时,指尖却又无意识摩挲出一个“归”字纹路。
云钰雨曾嗤笑她像条溯源洄游的鱼,她反手泼去一盆酸雨:“总比某些睡成云团的老古董强!”
直到那年,水笙烟散尽灵力,化作了一场覆盖整个佚界的暴雨。
在雨水中,孩童奔跑嬉笑,农夫捧起稻穗,而她透明的身影倚在云钰雨肩头,渐渐消散。
“下次……给我做件彩色的衣裳吧。”她轻声说。
云钰雨没有回答,只是将一片染雨的云絮,埋入水笙烟的掌心,只见云钰雨咬破指尖,以心头血浇灌在水笙烟掌中。
“笨死了……你明明最怕疼。”雨仙子嘴上不饶人的说道。
雷仙子劈开苍穹,电仙子攫住她的手腕,云仙子硬生生将力量灌入雨仙子枯萎的灵脉。
最后一颗雨水落下的瞬间,水笙烟在剧痛中轻笑:“多余…没有这些东西,我也一样可以斩灭饥荒。”
战争公主应无恙征伐四方时,水笙烟悄悄在她的敌营上空降下酸雨。
在酸雨雾气中,敌军的刀剑与铠甲通通被锈成了废铁。
“别误会,我只是讨厌血腥味。”
只见她甩袖离去,耳尖微红。
幕布切换成云海翻滚的景象:白衣的云钰雨裹着棉被飘过,水笙烟突然从背后泼出一盆暴雨。
“她骂我死丫头,我回敬她老古董。”水笙烟憋着笑,“后来她建了九百九十九座云中楼阁躲我,我就召来八万只雨燕,挨个屋檐下挂水铃铛。”
一个小女孩忽然举手:“但您偷偷用云絮给她补过衣裳!”
水笙烟噎住,幕布角落闪过她深夜捻云的画面:“……那是怕她冻死后没人和我吵架!”
雨丝凝成珍珠项链,落在每个孩子颈间:“听过西境的泪城吗?当年我路过时,有个小乞丐说想给妹妹攒嫁妆。”
幕布上映出少年捧着雨水凝成的珍珠嚎啕大哭,而云端的水笙烟揉着泛红的手腕嘀咕:“哭什么……本仙子才不是心软。”
笑声渐歇,幕布染上血色。
那天,帝国公主对我说:“喂,再疯一次吧。”她的剑尖还滴着月光。
水笙烟望着那抹银辉在龟裂的土壤上蜿蜒,就像是一条濒死的河。
“你管这叫疯?”
她嗤笑,指尖弹落一滴雨珠,将月光碾成齑粉。
“不过是把酸雨泼到人脸上罢了。”
应无恙收剑入鞘,玄甲上的裂纹在雨中泛起幽蓝:“可这次要泼的,是足以焚尽三川的火。”
那一日,她抬手从焦土中拾起了一枚琉璃碎片。
云层突然裂开轰鸣。
九万只铁鸟撕破天幕,羽翼喷吐黑烟,所过之处雨水蒸发成猩红的锈。
水笙烟的长发无风自动,灰白重新褪成墨色,又在发梢凝出冰凌:“构装傀儡?”
“他们抽干了北冥,”
应无恙的声音比刀锋更冷。
“说是要造永不熄灭的太阳。”
铁鸟的阴影下,水笙烟捻起一根锈红的齿轮。
“他们说这是弑神兵。”应无恙擦拭剑锋,月光在裂甲上蜿蜒成河,“用北冥玄冰锻造,专克水脉灵息。”
水笙烟嗤笑,齿轮在她掌心化作一尾挣扎的银鱼:“北冥?那不过是潮汐公主千万年前打喷嚏冻住的一片海罢了。”
雨蝶在水笙烟掌心碎成冰碴。
她想起那个蜷缩在龙王庙的夜晚,沙粒在盲仙子指尖拼出的“归”字,原来盲仙子不是指向海渊,而是指向她自己。
那滴悬了万亿年未曾坠落的雨,本就该是淹没诸天的海啸。
“老古董。”她忽然轻笑。
云絮深处传来熟悉的哈欠声,裹着棉被的云钰雨飘然而至,鬓角还粘着星屑:“要拆房子就快点,我新搭的云床还没晒好……”
云仙子话未说完便被暴雨浇透。
水笙烟拽过她的云被擦手,蓝眸灼如雷火:“借你三千座楼阁当箭塔。”
“…”
征战始于一场倒流的雨。
铁鸟群撞上逆飞的雨箭,齿轮间迸出鲛人泣珠般的脆响。
水笙烟赤足踏过烽烟,所经之处暴雨化作透明巨鲸,将天工坊的熔炉吞入腹中。
云钰雨在后方织云为网,兜住坠落的火流星。
最酣畅时,水笙烟将整条银河都扯落人间。
星砂混着酸雨腐蚀钢铁巨兽的关节,帝国公主率军破阵的身影,在她看来像极了当年那个偷藏云霭的自己。
只是当应无恙的剑刺穿那巨兽心脏时,她忽然觉得无趣。
血雾腾起的刹那,竟与雨水别无二致。
仙灵战争爆发的前夜,云钰雨拆了所有的云楼。
“拿去烧。”
她将云絮搓成引线,星屑在发梢噼啪炸响,“反正,你早就想拆我的床了。”
水笙烟把云絮编成护甲,裹住身躯。
“老古董,等我回来……给你造张更大的。”
“呵,你当我稀罕?”
银河倒灌时,最初海渊的黑烟凝成锁链,死死绞住水笙烟的脚踝。
“你以为雨是什么?”她任由锁链刺入身躯,灰发寸寸染血,雨仙子不怒反笑:“这一次,是我赢了。”
凯旋那日,八万只雨燕衔来孩童的欢呼。
水笙烟却蜷在云絮深处,把玩着一枚生锈的齿轮,云钰雨默默将最后的晚霞裁成红嫁衣,盖头盖住了雨仙子泛灰的发梢。
“丑死了。”雨仙子撇嘴,却任由嫁衣淌出彩虹,“搞那么多排场干什么?那群小崽子该等急了……”
“呵,你自己说的嘛,还不起债,就把自己抵押给我哦?”
“我要去帝国最高人民法院控告你放高利贷!”
“呵呵,没事,结婚后这就是咱们的妇妻共同财产了,当然了,某人要是愿意给我当一辈子侍女还债,也不是不行哦?”
“哼,过几天我就休了你!”
“做的到的话,那你就试试看啊?”
第一滴故事落在羊角辫女孩的鼻尖时,新生的铁鸟正掠过天际。
“后来呢?您真的用雨淹没了太阳吗?”孩子们晃着琉璃瓶追问。
水笙烟弹指将雨珠捏成齿轮模样,又噗嗤吹散:“太阳哪里淹得死?不过是教它学会……在雨中呼吸罢了。”
云层上,雨仙子仰头饮尽最后一杯硝烟味的酒。
而云絮之中,暴雨与鼾声依旧交织,仿佛千万年前那个悬而未决的雨夜。
沙漠深处传来贝壳开合的轻响,盲仙子刻下的“归”字发芽成树,年轮里蓄满咸涩的雨。
后记:
云絮深处传来窸窣的布料摩擦声。
水笙烟踮脚潜行,指尖凝出一滴悬而未落的雨珠,蓝眸狡黠地眯起。
云钰雨的云床正漂浮在霞光里,被褥上绣着懒洋洋的星云纹。
“老古董,天天午睡也不怕发霉?”她猛地挥手,雨珠化作冰针刺向云床。
轰隆!
云絮炸成漫天棉絮,云钰雨裹着半截被子从烟雾中飘出,鬓角还粘着蒲公英似的云丝:“死丫头!这张云床我织了三个月!”
“三个月才织出团破棉花?”水笙烟指尖挑起一缕残云,雾气在她掌心凝成嘲笑的形状:“看好了…”
暴雨骤起,云絮在雨中疯长,转瞬织成雕花云榻,床柱盘踞着会吐彩虹的水龙。
云钰雨冷笑,弹指间便将水龙冻成冰雕:“花里胡哨。”
“总比某些人用皱纹当床幔强!”
水笙烟甩袖要走,却听身后布料撕裂声云床冰雕裂开缝隙,云钰雨的衣角勾住了尖锐的冰棱。
“……真麻烦。”她背过身,发梢渗出细雨,无声浸润着衣角的裂痕。
云钰雨望着修补如初的冰雕,嘴角微不可查的翘起又压平:“多管闲事。”
“喏,分你半颗织女泪。”水笙烟掰开一方星光璀璨的糖块。
云钰雨咬了一口,糖渣粘在嘴角:“太甜,齁嗓子。”
“矫情!”水笙烟抢回云钰雨咬了一口的糖块,甚至连抹在云钰雨嘴角的糖渣也一并囫囵吞下。
“不吃喂狗!”
“小狗狗?你以前明明就跟个小哭包似的。”云钰雨轻轻的戳着水笙烟的腰窝。
“你!你也好不到哪去!”水笙烟甩出水镜,映出云钰雨四仰八叉呼呼大睡的糗态。
水镜倒转的缝隙里,初生的她们正在佚界边缘相遇。
小云朵替小雨滴挡了天火,发梢烧焦一簇;小雨滴便凝出甘霖,浇灌出朵永不凋零的冰云花。
“原来那么早……”云钰雨喃喃。
“闭嘴!再看挖你眼睛!”水笙烟扭头扎进云海,却没松开相扣的十指。
如今佚界的云中楼阁檐角,总挂着琉璃雨铃。
风过时,八万只铃铛轻唱云雨往事。
偶尔有孩童指天惊呼:“看!雨燕在给云朵梳头!”
云巅之上,水笙烟正揪着云钰雨的发髻编辫子,暴雨凝成的发带闪着狡黠的光:“别动!再乱晃就把你捏成乌云团!”
“幼稚鬼……”云钰雨闭眼假寐,却悄悄将一缕云絮系上对方脚踝。
欢愉声里,咸涩的雨渗入大地,年轮深处的贝壳轻轻开合,哼唱着那首未完结的雨仙谣。
《雨仙谣》
天裂佚界初,悬露未肯垂。潮汐含幽叹,山川蕴裂悲。灵光凝万古,云海化仙姿。蓝眸映星汉,足踏涟漪随。
雨本逍遥子,何循四时规?沙洲藏云霭,旱地泻银澌。老龙言因果,仙娥笑迂痴。愿作无根水,恣意润荒陂。
铁鸟噬苍昊,玄冰铸弑刀。银河倾作甲,酸雨化鲸涛。云楼三千炬,星砂蚀骨鏖。血雾同珠落,归字涌暗潮。
懒云卧绣榻,骤雨戏冰雕。糖齁嗔矫语,镜映旧岁遥。焦鬓融甘澍,冰花缀云绡。铃檐八万唱,犹系赤绳飘。
硝烟入酒尽,鼾声伴雨潇。贝壳沙底语,咸霖润枯苗。虹裳覆灰鬓,笑骂债未销。年轮藏海泪,归谣亘夜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