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国历六百八十一年,深秋,西境,洛城。
洛城与其说是一座城,不如说是一个大些的、用黄土和石头垒起来的聚居地。
它蜷缩在辽阔而贫瘠的西境荒原上,像一块被风干了的、满是褶皱的皮。
这里的风总是很大,卷起沙尘,呜咽着穿过狭窄的街道,带来远方佚海那咸涩而绝望的气息。
城边有一条几乎快要干涸的浅河,河水浑浊,泛着土黄色,它是洛城及其周边村落唯一的水源,也被称为“洛水”——当然,此洛水与那位仙子毫无关系,它只是恰巧流经洛城,并被赋予了名字。
饥荒已经持续了两年。
天空中的八枚皓月似乎也对此无能为力,它们冰冷的光辉洒落在龟裂的土地上和人们更加冰冷绝望的脸上。
庄稼早已枯死,牲畜也被宰杀殆尽,树皮草根都成了抢手货。生存变成了最赤裸也最残酷的竞赛。
河洛的故事,就开始于这条奄奄一息的河流,和这场无边无际的饥荒。
没有人知道她真正的名字,也没有人知道她来自哪里。当第一个发现她的人——一个同样饿得眼冒金星、试图在河床淤泥里翻找可怜水生物的老农——看到她时,她正漂浮在浅滩浑浊的水流里。
一个约莫三、四岁的女婴。
她浑身赤裸,瘦小得惊人,肋骨根根分明地凸出,皮肤因为长久的泡水而浮肿发白,透着一种不祥的死灰色。最令人心悸的是,她异常的安静,没有哭喊,没有挣扎,只是睁着一双过于漆黑、过于空洞的眼睛,望着西境那永远蒙着一层灰黄的天幕。
她还活着,呼吸微弱,但确实还活着。
在河里漂了多久?没人知道。
为什么没沉下去?没人知道。
为什么还活着?更是奇迹,或者说,诅咒。
老农吓了一跳,几乎以为是水鬼。
但在确认那是个活物后,饥饿迅速压倒了恐惧和怜悯。他把她捞了上来,不是出于善意,而是作为一个“物件”——一个或许可以交换点口粮的“意外之财”。
女婴被带回了洛城,像一件奇怪的战利品被展示。人们围拢过来,眼神麻木中带着一丝贪婪的探究。
她能换什么?一口粮食?还是……更直接的用途?
饥荒年代,易子而食的惨剧并非遥远的故事。
然而,洛城的首领,一位名叫“磐”的中年男人,阻止了这种讨论。
磐曾经是个走南闯北的冒险者,见识过一些世面,也残存着一丝早已被现实磨损得差不多的底线。
他看着女婴那双空洞却依然清澈的眼睛,心里某处柔软(或者说,麻烦)的地方被触动了。
“够了!”他沙哑地喝道,声音因为饥饿而中气不足,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一条命,不是牲口。从今天起,她就是洛城的人。谁再有别的念头,就别想再从公共粮仓里分到一粒米!”
公共粮仓也早已空空如也,这话更多的是威慑。
但磐的威望还在。
人们悻悻地散开,目光却仍在女婴身上徘徊,像打量着一块暂时不能下嘴的肉。
因为没有名字,又来自洛水,磐便随口叫她“河洛”。
河洛就这样在洛城留了下来,像一株被随意丢在石头缝里的野草。她被安置在一间破败的窝棚里,由几家轮流看管——或者说,轮流负责让她不死。
喂她的通常是极其稀薄的米汤,或者嚼烂了的草根。她异常安静,几乎从不哭闹,只是睁着眼睛,安静地承受着一切。那种沉默,有时比哭喊更让人心头发毛。
饥饿是永恒的主题。河洛太小,太弱,抢不过别人。她常常蜷缩在角落,看着大人们为了一点可怜的食物争抢打斗,眼神依旧空洞,仿佛不理解眼前发生的一切。
偶尔,会有心肠稍软一点的妇人偷偷塞给她一小块刮干净了肉的骨头让她**,或者一口浑浊的凉水。
这就能让她活下来。
她身上似乎有一种极其顽强的、近乎诡异生命力。好几次,她看起来已经奄奄一息,浑身滚烫,或者冰冷得像块石头,人们都以为她这次肯定熬不过去了,但她总是能奇迹般地缓过来,继续用那双黑眼睛安静地看着这个灰败的世界。
除了饥饿,还有歧视和恐惧。她是“外来者”,是“河里的东西”,是不祥的。孩子们不敢靠近她,朝她扔小石子,骂她“水鬼崽子”。
大人们也对她敬而远之,总觉得她的眼神能看透人心最深处的肮脏和绝望。她活得像个透明的幽灵,在洛城的边缘艰难地呼吸。
这样的日子过了将近一年。饥荒没有丝毫缓解,反而愈演愈烈。绝望像瘟疫一样蔓延。
然后,悲剧发生了。
一场原因不明的大火在一个干燥的夜晚席卷了洛城。风助火势,枯朽的房屋和棚户瞬间成了最好的燃料。烈焰冲天而起,映红了半边天,哭喊声、惨叫声、房屋倒塌声撕裂了夜的寂静。
没有人顾得上那个窝棚里的“水鬼崽子”。
当磐带着几个还能动弹的人勉强控制住火势(或者说,烧无可烧之后),洛城已经大半化为焦土。空气中弥漫着肉体和木头烧焦的混合臭味,凄厉的哭声在废墟上回荡。
清理废墟时,人们在那间属于河洛的、烧得最彻底的窝棚灰烬里,看到了令人毛骨悚然的一幕。
焦黑的木头和残骸中,一个小小的身影站立着。
是河洛。
她全身的皮肤都已炭化,呈现出可怕的、扭曲的纹路,仿佛一尊刚从窑里取出的、烧制失败的陶俑。
她身上的破布早已化为灰烬。她整个人看上去就像一截人形的焦炭。
但她站着。
一动不动地站着。
她还活着。
炭黑色的眼皮眨动了一下,那双过于漆黑的眼睛在焦黑的面孔上缓缓转动,看向震惊骇然的人群。
没有痛苦,没有恐惧,只有一种深不见底的、诡异的平静。
那一刻,所有看到这一幕的人都感到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天灵盖。这已经不是顽强,这是妖异!
“怪物……她是怪物!”有人尖叫起来,连滚爬带地后退。
连磐也感到头皮发麻。他走南闯北,也没见过如此诡异的景象。一个三四岁的孩子,经历大火,非但没死,还自己站了起来?
就在这时,一位一直沉默地跟在磐身边的老者开口了。他被称为“老师父”,是磐的师父,也是队伍里最年长、最有智慧的人,懂得一些粗浅的草药和民间法术。他皱纹遍布的脸上充满了凝重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怜悯。
“唉……冤孽啊。”老师父叹了口气,步履蹒跚地走向河洛。
他伸出手,枯瘦的手指极其轻柔地拂过河洛完全炭化的手臂。河洛没有任何反应,只是用那双眼睛看着他。
“孩子,”老师父的声音异常温和,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直接响在河洛的脑海深处(这是他的一种能力,微弱的心灵沟通),“你……疼吗?”
河洛的瞳孔似乎微微动了一下。一个极其微弱、几乎无法捕捉的意识波动传回:“……不……知道……什么是……疼……”
老师父的心沉了下去。这孩子的感官可能早已在长期的折磨和这次的创伤中变得混乱甚至封闭了。
“你……想离开吗?”老师父又问。
“……水……冷……火……热……”模糊的意识片段传来,夹杂着一种深切的茫然和……疲惫。
老师父明白了。她不是不痛苦,而是无法理解痛苦,并且已经濒临极限。
他转过身,对惊疑不定的磐和其他人说:“这孩子……命不该绝于此。但她现在的样子,留在这里,只会被当成异类,最终难逃一死。我带她走。”
磐张了张嘴,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沉重地点了点头。他知道师父是对的。眼前的河洛,已经超出了洛城这些人能理解和接受的范畴。
老师父脱下自己的旧袍子,极其小心地包裹住河洛焦黑的身体。他动用了一种传承下来的、并不高深但却有效的安神秘法,暂时封闭了河洛残存的对外感知,让她陷入一种类似龟息的沉睡,以减少她可能承受的痛苦(尽管她似乎感觉不到)。
“我会尽力保住她的命,给她一个容身之处。”老师父对磐说,“你们……好自为之。”
就这样,老师父抱着被袍子裹得严严实实、陷入沉睡的河洛,离开了已成废墟的洛城,走向更加荒凉广阔的西境。
一路上,老师父利用自己有限的草药知识和一点点微末的法力,艰难地维持着河洛的生命。他发现河洛的身体虽然在缓慢地自我修复,但速度极其缓慢,而且那身炭化的皮肤极其骇人,根本无法以真面目示人。
于是,他耗尽心力,采集特殊的矿物和植物汁液,混合着自己所剩无几的生命精气,炼制出一种奇特的药膏。他小心翼翼地将药膏涂抹在河洛全身,这药膏在固化后,形成了一层坚韧而富有弹性、颜色接近正常肤色的特殊保护膜。
这层膜,一是为了封印住她体内那股诡异却顽强的生命力,防止其失控或过度消耗;二是为了保护她脆弱的新生皮肤和隔绝外界刺激;三来,也是为了遮掩她那可怕的容貌,让她将来能像一个“正常”孩子一样生活——至少,外表上如此。
这层膜会随着她的成长而缓慢拉伸延展,仿佛第二层皮肤。
做完这一切,老师父也几乎油尽灯枯。他带着裹在“人皮”里的河洛,继续流浪,最终在西边城遇到了已经成为城主的徒弟“磐”。此时的磐凭借着自己的能力和机遇,已经在西边城站稳了脚跟,并将一些洛城的旧部接纳了过来。
老师父将沉睡的河洛交给了磐,只留下一句话:“这孩子……命苦,也命硬。好生待她,这层‘皮’能护她到成年……往后,看她自己的造化了。”
说完不久,老师父便溘然长逝。
磐看着被包裹得严严实实、依旧在沉睡的河洛,心情复杂。他履行了承诺,收养了她,让她成为了城主府的“大小姐”。他给了她衣食无忧的生活,却无法给她真正的亲情和安全感。那层冰冷的保护膜,不仅包裹着她的身体,似乎也隔绝了她与这个世界大部分的情感联系。
河洛在西边城长大了。她习惯了这层膜的存在,习惯了别人异样的眼光(尽管城主府的人不敢明说),习惯了沉默和观察。她展现出惊人的感知天赋,仿佛那场大火和濒死的经历,灼烧掉的不仅是她的皮肤,也某种程度地“净化”或“锐化”了她的灵魂。
她贪财,因为她深知物质是活下去的基础;她努力,因为她想证明自己有价值;她嘴上说着嫌弃,内心却极度渴望羁绊和认可。
直到十四岁那年,雪山勘探的任务到来。直到她遇到了那位笨拙、幼稚、却愿意将一颗澎湃的“水之心”化为长命锁赠予她的蓝色仙灵。
那层代表了痛苦、隔绝和过往的保护膜,终于在仙灵的力量和某种命运的契机下碎裂剥落。
灰烬之中,新生的不仅是雪白的发丝和愈合的肌肤。
一段被深埋的、始于饥荒与烈火的童年,也终于得以窥见一丝天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