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百九十五年，九月二十一日，夜已深。
瘟疫沼泽的中心地带，空气粘稠得如同凝固的血液。
扭曲的枯木枝桠在稀薄的月光下投下狰狞的怪影，弥漫的腐殖质与隐约尸臭构成了这片土地永恒的背景乐。
洛水的尸体被潮汐“安顿”在了枯树上，嘴里塞着个火山灰馒头，只能发出含糊的“唔唔”声，空洞的眼神仍哀怨地望着篝火旁——如果那团稳定燃烧、却散发海洋气息的幽蓝色水质火焰也能算篝火的话。
潮汐拍了拍手，木屐嗒地一声轻响，仿佛刚才把一位水脉仙灵捆成粽子只是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她走到那方被晨曦随手扔出的实木方块桌旁坐下，目光投向对面正贴着一脸小纸条的金眸少女。
“继续？”潮汐的声音平淡无波，指尖在棋盘上轻轻一点，一枚黑色的棋子（由浓缩的水珠构成）便飘浮起来，等待落下。
“等一下等一下！”晨曦连忙举手，脸上丝毫没有被贴满纸条的窘迫，反而兴致勃勃，“潮汐姐姐，我们先帮河洛把任务完成了吧？那个商仁义的委托，查明蛮荒亡灵暴乱的原因。”
潮汐抬眸，幽深的目光似乎能穿透浓雾：“无聊。原因，不是已经很明显了？”
她意指那个被格瑞德分魂附身、搞出无数事端的黑心商，以及更深处的海洋神族与怪哉的阴谋。
这些混乱的源头，自然可能惊扰亡灵。
“诶~话不能这么说嘛！”晨曦晃着一根手指，另一只手则托着下巴，手肘撑在木桌上，“商仁义先生委托的时候，可还没这些乱七八糟的事呢。他指的是‘近来年月西境蛮荒亡灵越发猖獗’，以及‘荒漠变换为草原后此地一部分亡灵的变异’。这是两个问题哦！”
她金色的眼瞳在沼泽的昏暗中熠熠生辉，充满了发现新玩具般的好奇：“格瑞德和怪哉可能加剧了问题，但不一定是根源。而且，我们答应了报酬是‘商行的一切任我取舍’，虽然他现在躺着了，但承诺就是承诺嘛！帮小河洛把事情办得漂亮点，不好吗？”
潮汐沉默地看了晨曦几秒，后者则回以一个大大的、无比灿烂的笑容。
最终，潮汐几不可查地点了下头：“随你。怎么做？”
“嘿嘿，简单！”晨曦一拍手，站起身，身上的棕色大袍子随之摆动，“亡灵暴乱，无外乎几种可能：强大的怨念或负面能量源吸引、特殊的地理或能量场变化影响、或者有什么东西在‘催化’甚至‘指挥’它们。”
她踱步到水质火焰旁，那火焰欢快地跳跃了一下。“这片沼泽本身就在镇压无穷怨念，所以第一个原因这里本就是高发区，但‘越发猖獗’和‘变异’，可能更偏向后者。”
潮汐也站起身，走到晨曦身边：“感知？”
“Bingo！”晨曦打了个响指，“潮汐姐姐你负责‘听’，这片土地之下的水脉，还有那些亡灵意识中残留的‘海洋记忆’，看看有没有不寻常的‘指令’或者共鸣。我负责‘看’，看看这片草原和沼泽的能量流动，有没有异常的‘结点’或者‘污染源’。”
潮汐没有回答，只是缓缓闭上了眼睛。
她赤足轻轻踩在湿润的泥地上，周身开始弥漫出极其淡薄，却无比深邃的海洋气息。
这气息并非真实的咸腥味，而是一种概念上的“深潜”、“压迫”与“古老”。
周围沼泽潭的水面开始泛起极其细微的涟漪，仿佛在回应着无声的召唤。那些潜伏在沼泽深处、被莉魔丝阵法约束着的亡灵们，似乎也变得更加焦躁不安，发出只有高阶修行者才能感知到的、源于灵魂层面的低沉嘶鸣。
潮汐的意识，如同无形的声波，沿着大地中的水份、沿着亡灵们那带着古老海洋印记的残破灵魂，向下、向四周极速扩散开去。
她在倾听，倾听那些混乱意识碎片中，是否隐藏着同一个不和谐的“音符”，倾听水脉流动中，是否掺杂了不属于此地的“律动”。
与此同时，晨曦深吸一口气，她那双金色的眼瞳骤然亮起，仿佛两颗微缩的太阳。眼中的世界瞬间褪去了物质的表象，变成了由无数能量流、元素光点和灵魂光晕构成的复杂图谱。
沼泽的怨气是浓稠的暗绿色雾霭，莉魔丝之前布下的封印阵法是闪烁着幽光的复杂几何线条，脚下草原的生机是稀疏却坚韧的淡金色光点…
她的目光如同最精密的探针，扫描着每一寸土地，分析着能量流的强度、方向和纯度。
她特别关注那些亡灵聚集的区域，以及草原与沼泽交接的边缘地带，寻找着任何异常的能量涡流、不应存在的能量残留，或是自然能量被扭曲的痕迹。
时间在寂静中流逝。
只有洛水的尸体仍偶尔不甘的“唔唔”声和水质火焰燃烧的细微噼啪声打破沉默。
突然，潮汐的眉头几不可查地蹙了一下。
几乎在同一时间，晨曦的目光锁定在了东北方向，距离她们约数里外的一处看似普通的草原洼地。
“找到了？”晨曦问道，眼中的金光稍稍收敛。
潮汐睁开眼，眸中一片深蓝，仿佛有万丈海底的景象一闪而逝：“嗯。水下，有‘杂音’。非自然，非亡灵。在…重复。吸引，躁动。”
言简意赅，但晨曦完全明白了。
有一股外来的、非亡灵本身也非沼泽自然产生的“杂音”，通过水脉和某种灵魂层面的联系扩散，像一段不断重复的指令，吸引并刺激着亡灵，使其躁动、变异。
“我这边也看到了哦，”晨曦指向那个洼地，“那里的能量场很不自然，有一个非常隐蔽的‘污染源’，正在持续散发着一种…嗯…类似于‘催化剂’的能量波动，很微弱，但持久，而且专门针对亡灵形态的能量结构。它和草原的生机能量混合在一起，难怪不容易被发现。”
两人对视一眼，瞬间达成了共识。
“走吧，去看看是什么小玩意儿在搞鬼。”晨曦兴致盎然。
潮汐点头，抬手轻轻一挥。
下一刻，周围的环境如同水中的倒影般晃动了一下。空间变换的感觉转瞬即逝，两人已经站在了那片洼地边缘。
这里的草长得格外茂盛，甚至显得有些…妖异？绿得过于深沉，叶片上仿佛凝结着一层油光。
晨曦蹲下身，手指轻轻触碰地面，金光在指尖一闪而没。“埋得不深，大概三尺左右。手法很粗糙，但隐藏得不错，利用了这片洼地本身的水汽和生机做掩护。”
潮汐没有说话，只是用木屐的尖端在晨曦所指的位置点了点。
无声无息地，那里的泥土如同水流般向两侧分开，露出一个密封的、看起来像是某种兽皮制成的包裹。包裹表面绘制着暗淡的符文，正散发着极其微弱的、令人不适的能量波动——正是晨曦感知到的“污染源”。
包裹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托举出地面，悬浮在潮汐面前。她甚至没有用手去碰，只是凝视着它。
咔嚓。
包裹表面瞬间覆盖上了一层薄薄的、比万年寒冰更冷的幽蓝色冰晶。
那冰晶并非单纯冻结物理形态，更是直接将那股异常的能量波动也彻底“冻结”、“静默”了。
“杂音消失了。”潮汐说道。
几乎在她话音落下的瞬间，周围沼泽深处传来的亡灵嘶鸣声，似乎真的减弱了一丝，虽然依旧存在，但那种焦躁狂乱的感觉明显平复了不少。
晨曦好奇地凑近被冰封的包裹，金色眼眸仔细扫描着：“哦？原来是这玩意儿…‘腐魂草’的提炼物，混合了一些…嗯…劣质的海洋怨念结晶？还用了某种粗劣的符文激发其活性，让其效果持续散发。这东西对活人效果不大，但对亡灵来说，就像在饥饿的野兽面前摇晃鲜肉，会本能地被吸引并变得极具攻击性。长时间接触，甚至可能引起亡灵本源的异变。”
她撇撇嘴：“手段真低级，像是哪个半吊子炼金术士或者黑巫师的杰作。不过量这么大，散布的点位肯定不止这一处，难怪能造成区域性的亡灵暴乱。”
潮汐手指微动，被冰封的包裹瞬间碎裂成最细微的冰尘，连同里面那些危险的提炼物一起，彻底湮灭消失，连一丝能量残留都没剩下。
“源头，清除。”潮汐淡淡道。
“搞定！”晨曦开心地一拍手，“看来亡灵暴乱的主要原因之一，就是这个了。有人故意在草原和沼泽边缘投放这种‘诱饵’，加剧了亡灵的凶性和变异。至于是谁干的…”
她狡黠地笑了笑，看向阿希利尔城的方向：“恐怕和我们那位黑心商朋友脱不了干系。制造混乱，才能更好地掩盖他那些见不得光的勾当嘛。说不定还能借此消耗城防力量，或者给他私下进行的那些‘实验’打掩护。”
任务完成。
而过程对于两位仙灵而言，甚至算不上热身。
潮汐再次挥手，空间变换，两人又回到了之前的篝火旁。被捆着的洛水投来询问的目光。
晨曦冲她比了个“搞定”的手势，然后重新坐回棋盘前，捏着下巴看着自己快要被逼死的黑子，一脸苦恼：“好啦好啦，麻烦事解决啦！潮汐姐姐，我们继续下棋吧！刚才那步不算，我能不能悔棋啊？”
潮汐面无表情地落下一子，精准地封死了晨曦最后的退路。
“不能。”
“啊啊啊！潮汐姐姐你好冷酷好无情！”晨曦夸张地趴倒在桌子上，脸上的小纸条簌簌作响。
——
尚在战场的鲁仁乙，默默地收起了商仁义预付的、原本用于雇佣冒险者调查亡灵暴乱的一小袋定金，心中五味杂陈。
他亲眼见证了，对于某些存在而言，足以让无数冒险者团灭、让一座城池焦头烂额的任务，不过是茶余饭后一次散步般的随手之举。
这就是仙灵。
这就是与河洛小姐同行的，晨曦与潮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