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像打翻的葡萄酒浸透了阿希利尔城的雕花窗棂,无双握着火折子站在陌家密室门前,青铜门环上两只衔着海棠的麒麟兽,正用红宝石镶嵌的眼睛幽幽盯着她。
戌时的风掠过回廊,吹得她手中账本哗啦作响——这本该是寻常的查账之夜,若非那缕缠在门环上的蝉丝剑穗太过眼熟。
"玉儿说密室藏着陌家百年账册…"无双嘀咕着转动机关,古铜齿轮咬合的声响惊飞了檐下的雨燕。
门扉开启的刹那,她闻到了比沙漠玫瑰更甜腻的气息——那是陌上玉袖口常年浸染的龙涎香,混着某种陌生的、潮湿的墨香。
月光从气窗斜切而入,照亮了整面琉璃书柜。无双的牛皮靴刚踏入半寸,便被满地宣纸滑得踉跄。
她弯腰拾起一张,火折子的微光里浮现密密麻麻的"无双",每个字的起笔都带着颤抖的顿挫,收尾处却凌厉如剑锋。
这些墨字像某种诡异的符咒,从墙角青瓷缸漫到紫檀案几,甚至攀上了青铜浑天仪的星轨。
"这是…"她踢到个缠满珊瑚珠的檀木匣,盖子翻落时滚出本蓝皮册子。
封面上画着两个襦裙女子在桃树下执手相望,题着《冷月醉芙蓉》。
翻开扉页的瞬间,无双的耳尖“唰”地红透——工笔绘制的画面里,云鬓散乱的仙子正咬着另一人的珍珠耳坠,配文“轻解罗裳时,方知春衫薄”。
画旁更是提着一行小字“既见君子,云胡不喜?”。那君子被淡淡的圈起,另有一行蝇头小楷,写着“应是卿”。
阁楼忽然传来瓷器碎裂声。
无双慌得将话本塞回原处,却不慎碰倒了青玉笔架。
几十支狼毫滚落在地,她这才发现每支笔杆都刻着极小极密的“双”字,连湘妃竹笔帘的穗子都系着同心结。
“原来你在这里。”
陌上玉的声音贴着耳后响起时,无双手一抖,话本“啪”地砸在脚背。
她僵着脖子不敢回头,那人带着药香的吐息却已攀上后颈:“商队新进的胭脂话本,无双姑娘看得可尽兴?”
“谁、谁看这种…”无双急退两步,后腰撞上案几。砚台倾倒的墨汁在宣纸上洇开,恰好漫过“无双”二字的心头一点。
她突然注意到陌上玉只穿着月白中衣,襟口露出半截缠着绷带的锁骨——那是上月为她挡沙狼落下的伤。
陌上玉俯身拾起话本,指尖抚过泛黄的纸页:“仙子耳垂最是敏感,需以舌尖轻舐…”她忽然轻笑,烛火在睫羽下投出颤动的阴影,“上个月某人在沙漠替我包扎时,好像也…”
“那是为了止血!”无双急得去捂她的嘴,却被攥住手腕按在书架。
琉璃格里的夜明珠晃得人目眩,她看见陌上玉眸中映着两个慌乱的自己,像被困在琥珀里的飞蛾。
“原来无双姑娘不识字?”陌上玉用话本抵住她胸口,另一只手抚过书架,“《冷月醉芙蓉》第三卷,《并蒂芍药录》全六册…”她突然贴近,鼻尖几乎蹭到无双的耳钉,“还有我亲自批注的《西厢记》孤本,要不要——”
“你疯了!”无双猛地推开她,后背撞得整墙书柜簌簌作响。
几十本蓝皮书噼里啪啦砸落,展开的纸页间尽是簪花小楷的批注:“此处当添香炉”“发钗落地声应更脆”。
最刺目的是一卷泛黄画轴,展开竟是她倚着骆驼小憩的工笔,题着“吾妻酣眠图”。
陌上玉突然剧烈咳嗽起来,指缝渗出的血珠滴在画中人的红发带上。
无双这才发现她赤足踩在碎瓷片上,月白袜底已晕开红梅。
“…柜顶的止血散。”陌上玉虚弱地倚着浑天仪,嘴角却噙着笑,“劳烦夫人。”
“谁是你夫人!”无双涨红着脸跃上书柜,翻找药瓶时瞥见暗格里堆满的信笺。
最上面那封墨迹未干:“昨夜又梦及大漠同眠,君之鼾声如雷…”她差点摔下来,药瓶骨碌碌滚到陌上玉脚边。
上药时两人谁都没说话。
陌上玉冰凉的脚踝搁在无双膝头,绷带缠绕的沙沙声里混着她不稳的呼吸。
当指尖触到足心旧疤时,陌上玉突然轻哼:“这是七岁翻墙见你时摔的。”
无双手一颤。
记忆如潮水漫过:海棠纷飞的院墙下,红衣小贼晃着九眼天珠说“喂,你要不要看会跳舞的蜥蜴”;初雪夜的篝火旁,那人把冻红的手塞进她狐裘,结果两人滚作一团;还有及笄那日,陌上玉送她的翡翠犀角刀,鞘内刻着极小的“吾聘”二字。
“这些…”她指着满室荒唐,“什么时候开始的?”
陌上玉把玩着染血的帕子:“你送我第一把匕首那年。”烛火突然爆出个灯花,映亮她颈间红痕——正是无双昨日切磋时无意勒出的印子。
“我是女子!”
“巧了,我也是。”
“陌家要绝后的!”
“库房第三格有过继文书。”
“再说了……指不定就有什么让两个女子也能怀孕的方法……”
无双气得去掐她腰侧软肉,却被反手压在地毯上。散开的宣纸如雪片纷扬,每张“无双”都似在无声呐喊。
她看着陌上玉发间将落未落的玉簪,忽然想起那日暴雨中,这人为她挡箭时说的那句“若我死了,就把名字刻满密室”。
“傻子…”她别过脸,喉头发紧,“写这么多,不累吗?”
陌上玉的泪砸在她颈窝,烫得人心尖发颤:“怕忘了怎么念。”
她抓起张宣纸盖住两人的脸,墨香混着血腥气,“你看,这样躺着,就像名字在亲吻呢。”
子时的更鼓响起时,无双落荒而逃。她跃上屋顶吹了半宿冷风,怀里却鬼使神差揣着那卷《冷月醉芙蓉》。
月光照亮第三十八页批注:“若得君心似我心,麒麟榻上铸金盟”,旁边画着个小人挥剑斩断合卺酒,墨迹新鲜得能蹭脏指尖。
瓦片下传来熟悉的咳嗽声。
无双掀开缝隙,看见陌上玉正将染血的帕子折成鸳鸯,放进装满同心结的螺钿盒。
案头摊着未写完的信:“昨夜你说梦话要八抬大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