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皮屋顶在暴雨中叮咚作响,哈莉踮脚把豁口的陶罐推到漏雨处。煤油灯芯爆出个火星,照亮克蕾尔缩在墙角数面包屑的身影——那是她们用漂白剂桶底刮下的最后一点面粉烤的。
“明天院长嬷嬷要去教堂,”哈莉突然转身,辫梢扫过克蕾尔鼻尖,“洗衣房钥匙会挂在忏悔室门后。”
克蕾尔攥着发霉的床单抬头,哈莉眼里的光比煤油灯还亮。她们都知道“洗衣房钥匙”意味着什么:上个月失踪的玛莎就是在那里消失的,但哈莉总说那里藏着通往外界的密道。
“别去。”克蕾尔拉住姐姐的袖口,漂白剂灼伤的掌心蹭出一片红痕。
哈莉蹲下来,用偷藏的蜡笔在她手背画了朵歪扭的向日葵:“等我们逃出去,我带你去吃真正的奶油蛋糕。”
月光被铁窗栅栏切成惨白的条状,哈莉贴着潮湿的砖墙挪动。克蕾尔抱着从锅炉房偷来的铁钳跟在后面,每走一步,孤儿院统一发放的硬底鞋都会在石板上敲出清脆的响。
“嘘——”哈莉突然转身捂住妹妹的嘴。
走廊尽头传来铁链拖地的声响,院长嬷嬷的影子被烛火拉得老长,像只匍匐的蜘蛛。克蕾尔感觉姐姐的手心渗出冷汗,混着自己脸上的煤灰,凝成咸涩的泥浆。
当嬷嬷的脚步声消失在告解室,哈莉像条灵活的鳗鱼钻进门缝。克蕾尔缩在圣母像阴影里,数着彩绘玻璃上剥落的金漆:圣彼得缺了半根手指,和玛莎被铁钩刮断的小指一模一样。
“找到了!”哈莉的声音带着气泡般的雀跃。
钥匙串碰撞的叮当声惊醒了告解室栖息的渡鸦,黑色羽翼扑棱棱掠过克蕾尔头顶。她看见姐姐举着生锈的钥匙串冲她笑,月光从她缺了门牙的齿缝漏进来,像撒了一地碎钻。
洗衣房的霉味裹着血腥气扑面而来。克蕾尔被哈莉推进门时,踩到了什么软绵绵的东西——是玛莎的碎花头巾,浸在漂白剂里泡成了尸斑般的灰褐色。
“这里有扇窗!”哈莉的声音从成堆的染血教袍后传来。
克蕾尔摸索着向前,指尖触到冰凉的铁栅。哈莉正用铁钳撬着窗框,锈渣簌簌落在她打了七个补丁的裙摆上。远处钟楼传来三声闷响,克蕾尔突然发现那些教袍的领口都绣着金色十字——和玛莎临终前抓着的铜坠图案如出一辙。
“成了!”哈莉猛地掀开铁栅,星光混着夜风灌进来。
克蕾尔扒着窗台往下看,十二米高的石墙爬满荆棘,像道隔开地狱与人间的藩篱。哈莉已经解下束发绳系在暖气管上:“抓紧我,我背你下去。”
她们纠缠的影子投在石墙上,像株共生藤。克蕾尔嗅着姐姐发间的皂角味,突然发现哈莉后颈有道新鲜的鞭痕——定是前日替她受罚时留下的。
当双脚踏上湿润的草地时,克蕾尔恍惚听见夜莺在啼鸣。哈莉拽着她奔向远处闪烁的灯火,那是她们在铁皮屋顶幻想过千万次的游乐园。
“看!棉花糖车!”哈莉突然刹住脚步。
旋转木马的彩灯将哈莉的脸庞染成彩虹色,她鼻尖贴着甜品店的玻璃橱窗,呵出的白雾在玻璃上晕开一团光晕。克蕾尔盯着天鹅绒托盘里的草莓蛋糕,奶油尖上缀着的樱桃比她偷藏的面包屑还要红。
穿燕尾服的店主突然推门出来:“要尝尝新出炉的姜饼人吗?”
哈莉本能地把妹妹护在身后,却见店主蹲下来,将烤成金棕色的姜饼人掰成两半。焦糖香气钻进鼻腔时,克蕾尔感觉胃袋发出饥饿的哀鸣。
“免费的试吃品。”店主把半块姜饼塞进哈莉手里,“小可怜们,从圣玛利亚孤儿院逃出来的?”
阁楼储藏室弥漫着蜂蜜与肉桂的气息。克蕾尔蜷在面粉袋堆成的小窝里,看哈莉用偷来的边角料烤制饼干。店主老约翰在楼下哼着走调的小曲,他的木头义肢踩在楼梯上会发出独特的“咔嗒”声。
“尝尝这个。”哈莉递来块焦黑的曲奇,形状像只瘸腿的兔子,“我加了从后厨顺的香草精。”
克蕾尔咬下饼干时,碎渣掉进哈莉刚给她梳好的辫子里。她们头顶的通风管道传来渡鸦振翅声,老约翰说那是教堂饲养的“告密鸟”,专门搜寻逃跑的孤儿。
“等攒够钱,我们就坐蒸汽火车去南方的糖果山。”哈莉用糖霜在饼干上画铁路图,“听说那里的云朵是棉花糖做的,下雨都落冰糖。”
克蕾尔把半块饼干塞回姐姐手里,突然听见楼下传来瓷盘碎裂声。老约翰的惊呼混着嬷嬷沙哑的冷笑刺破夜空:“两个小老鼠果然在这儿!”
漂白剂桶泛起涟漪时,克蕾尔看见哈莉被铁链拴在忏悔室。嬷嬷的银十字架烙在她肩头,焦糊味混着吟诵声在穹顶回荡:“迷途的羔羊需要救赎...”
克蕾尔疯狂拍打铁门,直到掌心溃烂渗血。她听见哈莉用气声哼唱她们编的逃跑歌谣,曲调穿过石缝,变成渡鸦喙边的血沫。
当晨曦染红彩绘玻璃时,克蕾尔在漂白剂倒影里看见自己扭曲的脸。嬷嬷扔给她半块发霉的面包:“学狗叫,就让你见姐姐。”
克蕾尔盯着面包上蠕动的蛆虫,突然想起那晚的姜饼人。她抓起蛆虫塞进嘴里,在嬷嬷错愕的目光中露出沾满黏液的笑容:“汪。”
哈莉的脊椎被打上铁钉那日,克蕾尔偷到了地牢钥匙。她在月光下用漂白剂给姐姐清洗伤口,哈莉溃烂的指尖在她掌心画了朵向日葵。
“我给你做了新裙子。”哈莉从草垫下抽出条缀满夜莺羽毛的布裙,那是用忏悔室的窗帘和告解室的坐垫拼凑的,“等春天来了...”
克蕾尔把脸埋进羽毛里,泪水将靛蓝色的羽毛染成深黑。她听见姐姐的心跳渐渐微弱,像即将燃尽的蜡烛。
当嬷嬷带着铁钩闯进来时,克蕾尔正握着半块姜饼人。哈莉最后在她耳边哼了句跑调的安魂曲,呼吸化作渡鸦翅膀掠过的微风。
哈莉·克蕾尔站在乐园废墟前,机械手指抚过生锈的旋转木马。她摊开掌心,半块风化的姜饼人碎成糖渣,被夜风卷向闪烁的星空。
腐坏的棉花糖云朵在头顶飘浮,克蕾尔给每个玩偶都画上笑脸。当最后一道裂口用金漆补好时,她听见虚空传来熟悉的哼唱。
哈莉的幻影坐在云端,裙摆缀着永不凋零的夜莺羽毛。她们脚下延伸出焦糖铺就的铁轨,通往童年幻想中的糖果山。
“这次换我背你。”克蕾尔的齿轮关节发出欢快的咔嗒声。
“姐姐……”
星光如糖霜洒在她们纠缠的影子上,像极了那年洗衣房窗外,未及触碰的自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