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娜出生的那夜,鲸落之城的脂肪穹顶漏了雨。
贫民窟的蜂巢建筑在酸雨中蒸腾着铁锈味,母亲用最后一块粗麻布裹住啼哭的婴儿。
床板下的陶罐里,腌海藻正渗出墨绿的汁液,像极了窗外翻滚的黄昏海。
“就叫安娜吧。”母亲咳着血沫,指尖抚过婴儿锁骨上蝴蝶状的胎记,“蝴蝶能飞出琥珀。”
七岁的安娜攥着母亲褪色的红头绳,看她在污水沟旁浣洗衣物。
贵族区的霓虹灯管刺破脂肪穹顶,将母亲佝偻的脊背照成弯曲的镰刀。
漂白剂灼烂的掌心浸在淋巴夜雨里,泛起珍珠母贝般的死白色。
“妈妈,为什么我们的月亮是绿色的?”安娜指着头顶。
钙化软骨构成的贫民窟穹顶外,腐心引擎的脉冲正将月光染成苔藓色。
母亲把晒干的茉莉花塞进她衣襟,“等攒够买药钱,妈妈带安娜去上层区看真月亮。”
安娜在软骨夹缝间追逐磷火,荧光蘑菇在她补丁裙摆上投下星斑。
老祭司说吃了这种蘑菇能见亡魂,她偷偷藏起半朵喂给生病的母亲,却被一巴掌打落。
“傻丫头!”母亲第一次对她红了眼眶,“这是要人命的玩意!”
那夜安娜蜷缩在漏雨的屋檐下,听着母亲压抑的咳嗽声,她突然明白贫民窟的月亮永远不会圆满。
十二岁生日那天,安娜在贵族区的垃圾管道捡到半瓶香水。
琉璃瓶身的裂痕像道闪电,她学着壁画里赛琳娜的姿势将香水抹在耳后,甜腻的香精味混着腐肉气息,熏得她打了个喷嚏。
对街穿貂皮的贵妇人捏着鼻子冷笑:“下等人也配用贵族的玫瑰香?”
安娜攥紧瓶口飞奔,高跟鞋溅起的泥点追着她跌进污水沟。
香水混着脓血在裙摆晕开,她突然想起去年此时,母亲用偷来的胭脂虫在她眉心点朱砂。
“我们安娜比壁画里的人鱼公主还好看。”
如今那盒胭脂早已被漂白剂泡发,和母亲咯在粗瓷碗里的血沫一样,结成洗不掉的痂。
十四岁的雨季,母亲的咳疾彻底爆发。
安娜攥着当铺掌柜扔来的五枚铜板,在药铺门口数到第一千声雨滴。
西洋参的苦香从门缝渗出,混着掌柜的嗤笑:“这点钱?买参须都不够!”
她转身冲进酸雨,红头绳在狂奔中散落。贵族区的霓虹将她的影子拉得很长,像条被踩住尾巴的蜥蜴。
“新鲜的…早晨刚摘的…”她攥着蔫掉的茉莉花,声音被爵士乐碾碎。
穿旗袍的贵妇用长烟杆挑起她下巴:“在这儿要卖的可不是花。”
安娜的指甲陷进掌心,母亲织嫁妆的画面突然闪过——褪色的红头绳缠着银镯子,镯面上那粒雕坏的茉莉,正开在她锁骨间的淤青上。
母亲…我别无选择…
十七岁那年的腐心引擎格外躁动。
安娜跪在献祭台前,教皇的权杖挑起她染血的衣襟。“多完美的容器。”他的蝠鲼翼扫过她脊背,青鳞缝隙钻出的盐晶触手正贪婪**她的恐惧。
她被钉在鲸油河畔的珊瑚柱上,教皇的咒文烙进瞳孔。
腐心引擎的轰鸣声中,她看见自己的血管正生长出茉莉根系,穿透鲸鱼的腐肉,扎进某个古老的意识。
“开花吧。”教皇的笑声带着金属刮擦声,“用你的血浇灌暮色幻境。”
安娜的指尖开始钙化,珍珠状的硬块从指甲缝挤出。
她忽然想起七岁那年,母亲教她用骆驼刺编护身符,毛刺扎进指腹时,她咬着牙没哭。
“都是人,怎么就不能都像妈妈一样坦率呢?”
腐心引擎上一次炸裂的瞬间,安娜的魂魄被抛进黄昏海。
她看见自己干瘪的躯体正被茉莉根系拽向地幔层,母亲的银镯子卡在珊瑚礁间,泛着将死之人的惨白。
“晚安,妈妈。”她伸手去够,腕间的茉莉手环却突然迸裂。
成为地缚灵的第一百年,安娜学会了在脂肪穹顶散步。
贵族区的永生蜡膜时常剥落,像融化的金箔粘在尖叫的人群脸上。
她坐在教堂飞扶壁上,看盐晶傀儡追捕偷渡蜃气的贫民。
某个新死的男孩被她用茉莉藤绊倒,怀里的黑面包滚进污水沟。
“吃吧。”她把面包幻化成西洋参片,男孩却尖叫着逃开。
腐心引擎的每一次脉动都在她灵体上刻下新伤。
那些被献祭的“鲸语者”亡魂,总在深夜攀着她的茉莉根系哭嚎。
安娜把自己埋进鲸脂迷宫,直到某天听见熟悉的咳嗽声。
母亲的残影正蜷缩在蜂巢建筑里,用生锈的缝衣针绣连理枝。
安娜冲过去拥抱,却穿透了那抹虚影。
“原来连思念都是奢侈。”
她开始收集所有带茉莉纹样的物件:妓女丢弃的香囊、孩童的涂鸦、甚至贵族礼服上的刺绣。
这些赝品堆满她栖身的软骨洞穴,像座苍白的花冢。
某个月蚀之夜,教皇的幻影突然降临。
他的蝠鲼翼裹挟着盐晶风暴,将安娜的茉莉花冢碾成齑粉。
“小傀儡,该浇花了。”
安娜被钉回献祭柱,腐心引擎的根须再次刺入灵核。
她望着穹顶虚假的月亮,忽然羡慕起那些彻底消散的亡魂。
金光刺破脂肪穹顶时,安娜正被教皇的咒文撕扯魂魄。
晨曦公主的裙摆拂过腐烂的鲸油河,所过之处盐晶傀儡皆化作流萤。
教皇的蝠鲼翼在圣光中汽化,安娜看见自己支离破碎的灵体正被温柔拢起。
“你的花期要到了。”
那天,晨曦的指尖悬在她心口,那朵半透明的茉莉花苞突然绽放。
腐心引擎的轰鸣变成了母亲的摇篮曲,安娜的茉莉根系挣脱桎梏,反将教皇拖入地幔层。
她最后看了一眼鲸落之城,母亲的虚影正在月光中挥手。
“该日出了。”
晨曦公主牵起她半透明的手。
安娜的灵体开始消散,那些钙化的痛苦、盐晶的伤痕、腐心的烙印,都随着鲸落之城的崩塌化作星尘。她感觉自己在晨光中变回七岁模样,红头绳上的茉莉沾着露水,母亲正站在开满沙漠玫瑰的原野上。
“这次不会疼了。”晨曦将最后一粒星尘按进她眉心。
安娜终于看清真正的月亮,它悬在圣神的教堂的钟楼上,像母亲当年藏起的半块麦芽糖。
腐心引擎的残骸沉入黄昏海时,有人在沙滩拾到半枚银镯。
镯面上的茉莉被岁月磨得发亮,内侧刻着歪扭的小字:
“给安娜的嫁妆——妈妈”
她将银镯抛向晨曦的魔法阵,金光中隐约传来女孩的笑声。
利维坦鲸的悲鸣渐渐远去,暮色幻境最后的涟漪里,两个手牵手的虚影正走向月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