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雾裹着海棠香漫过雕花窗棂时,陌上玉的笔尖悬在账本上许久未动。
她望着宣纸洇开的墨点,恍惚觉得那晕染的轮廓像极了婴孩蜷缩的睡姿。
"玉儿?"无双端着青瓷碗掀帘而入,腕间银铃叮咚,"张妈熬了雪蛤粥,说最是滋阴养颜——"
话音戛然而止。
陌上玉慌忙用广袖遮住砚台,却见无双的视线正死死钉在她小腹。
那件新裁的月白襦裙腰线处,藏着道不易察觉的褶皱。
"三个月了?"无双突然单膝跪地将耳朵贴上她衣料,古铜色脸颊沾了墨汁也浑然不觉。“我之前怎么都没发现
"胡沁什么!"陌上玉用账本拍她后脑,"不过是春困贪嘴,前日张妈捎来的玫瑰酥多用了两块…"
窗外的骆驼铃铛忽然惊飞了檐下燕。
无双攥住她发抖的指尖,常年握剑的茧子磨过那些抄经留下的薄茧:"上月你嫌翡翠步摇太重,今晨推说檀香犯恶心,昨日连我送的鲛绡寝衣都道扎皮肤——"她突然将人打横抱起,惊得陌上玉袖中藏着的《孕事纪要》啪嗒坠地。
"放我下来!"陌上玉揪着她耳朵发颤,"让商队伙计看见成何体统!"
"我抱自家娘子,便是兽人皇帝老儿回来复辟也管不着。"无双抬脚勾起地上的《西境亡灵谱》,书页翻飞间露出夹着的安胎药方,"难道说……玉面阎罗也会怕诊脉?"
大夫倚在琉璃药柜前研磨珍珠粉时,青铜浑天仪突然发出异响。
星轨交错处,象征子嗣的"天芮"星光芒大盛。
"劳驾。"无双扛着挣扎的陌上玉闯进医馆,腰间犀角短刀撞得药杵叮当作响,"给这讳疾忌医的祖宗请个平安脉。"
陌上玉腕间的丝帕被灵力震成碎片,露出寸关尺处游走的桃花纹——那是赐福的胎记。
大夫的指尖刚搭上脉门,整间药铺的琉璃瓶突然齐声嗡鸣。
"双脉如滚珠。"大夫袖中游出条水凝的小鱼,轻轻碰了碰陌上玉小腹,"约莫是立春那夜种下的因。"
无双手中的药包散落一地,陈皮与当归的苦香漫过青砖。
她突然单膝跪地,虔诚地吻了吻陌上玉绣着流云纹的裙裾:"我明日就去找铁匠融了黑槊,给孩子打把长命锁。"
"胡闹!"陌上玉揪着她发带将人拽起,眼尾却泛起海棠红,"当年送我翡翠犀角刀时怎么说的?刀在人在…"
大夫默默将安胎药塞进无双怀里,墙角的青铜药炉突然腾起凤凰状的水雾——正在隔壁偷听的张妈被管家推进门来,怀里还抱着连夜缝的虎头鞋。
"龙凤胎多好!"张妈把一摞《育儿心经》拍在案上,"名字我都想好了,男孩叫无疆,女孩叫无瑕…"
陌上玉的茶盏裂了道细缝。
暮春的沙暴来得又急又凶。
无双裹着大氅冲进卧房时,陌上玉正对着铜镜往腰间缠鲛绡。
曾经盈盈一握的腰肢如今已显圆润,衬得锁骨下那半朵沙漠玫瑰愈发娇艳。
"别动。"无双解下沾满黄沙的披风,从怀里掏出个油纸包,"拉克希米城新出的酸杏脯,萨珊商人说孕吐时含一颗最灵验。"
陌上玉瞥见对方手背新增的灼痕——定是闯了沙漠火蚁巢才寻来的稀罕物。
她故意蹙眉推开纸包:"腥得很,快拿开。"
"那吃块梅子冻?"无双又摸出个冰玉匣,"我跟可是你学的冰系术法,绝对…"
话未说完便被突然袭来的呕吐打断。
陌上玉伏在鸳鸯枕上干咳,孕吐的酸水混着泪花染湿了袖口的苏绣。无双手足无措地拍着她后背,灵力输得太急险些冻伤经脉。
"笨手笨脚…"陌上玉喘匀了气,忽然抓住她颤抖的手按在小腹,"方才…踢了我一下。"
无双的瞳孔蓦地放大。
掌心下传来轻微的震颤,像是蝴蝶掠过春潭,又似当年陌上玉第一次为她抚琴时,弦上颤巍巍的月光。
窗外沙粒敲打窗棂的声音忽然变得温柔。无双将脸埋进陌上玉散开的长发,沙漠玫瑰的体香里混着杏脯的酸甜:"那夜你说地下室太冷…"
"闭嘴!"陌上玉拧住她耳朵,嫣红从脖颈漫到眼尾,"胎教!注意胎教!"
蝉鸣撕开盛夏时,陌上玉的孕肚已藏不住宽大衣袍。无双拆了练功房的兵器架,改成铺满软垫的贵妃榻;商队运来的冰山在墙角堆成小丘,每块冰都雕着安神的符咒。
"让开些,挡着光了。"陌上玉倚在榻上绣婴孩的肚兜,金线在鲛绡上勾出小小的骆驼图案,"说是双生子,这尺寸…"
无双正蹲在冰鉴前剥葡萄,闻言突然化作残影消失。
片刻后屋顶传来叮当巨响——她把珍藏多年的九眼天珠熔了,做成对铃铛系在房梁上。
"孩儿们定喜欢这声响。"她得意地晃了晃红绳,"当年你说我送的天珠太丑…"
陌上玉的银针差点戳破指尖。
当年墙头少女晃着天珠说要给她捉会跳舞的蜥蜴,如今那人正笨拙地给铃铛系上流苏,古铜色脖颈淌着汗珠,在夕阳下宛如镀了层蜜糖。
暮色漫进窗棂时,无双忽然握住她浮肿的脚踝。
孕期的双足胀得厉害,连最软的绣鞋都磨出血痕。
温热的水流裹着灵力漫过肌肤,陌上玉望着蹲在脚边的人,恍惚想起十七岁那夜,这双手也是这样握着染血的剑穗,在月光下一遍遍地说"我输了"。
"明日…让张妈来就好。"她蜷了蜷脚趾。
"我孩儿的娘,自然要自己疼。"无双突然咬住她小腿肚上的蚊子包,惊得陌上玉打翻了针线筐。
彩色丝线雨般落下,缠住两人交握的十指。
第一片雪落在阿希利尔城头时,产房外的无双几乎捏碎了黑槊。
早早布下的安魂阵泛着淡金光芒,却压不住屋内撕心裂肺的呻吟。
"深呼吸!"接生婆的声音混着水花激荡,"看见孩儿头发了!"
黎明破晓时分,两声啼哭刺破苍穹。陌上玉虚脱地攥住染血的被褥,恍惚看见十七岁的红衣少女从记忆深处走来,将染血的九眼天珠放在婴孩襁褓旁。
"无瑕的眼角…有颗朱砂痣。"她沙哑着抬手。
"无疆攥着我的手指不放。"无双将脸埋在她掌心,泪水浸湿了沙漠玫瑰刺青,"辛苦我的玉儿了…"
窗外,商队的骆驼铃铛与婴孩的银脚镯共振出奇妙的韵律。
陌上玉望着龙凤胎襁褓上熟悉的骆驼绣样,忽然想起很多年前,有个笨蛋趴在墙头说要给她捉会跳舞的蜥蜴。
暮色漫过雕花窗棂,将纠缠的身影拉得很长。无双哼着走调的塞外小曲,怀里抱着熟睡的妻儿,仿佛拥住了整个世界的春光。
《其十·定风波》
驼铃惊梦晓寒轻,星夜,墨染宣纸涟漪生。
犀角犹记当年誓,无疆,九眼天珠化银铃。
沙海飞星灼手背,杏酸,鲛绡难掩玫瑰痕。
残槊为锁雕双字,无瑕,暮色山河共此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