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希利尔城的初雪簌簌落在院中海棠枝头时,无疆的啼哭声骤然撕裂了子夜的寂静。
陌上玉从浅眠中惊醒,寝衣已被冷汗浸透——无双正用布巾裹着襁褓,笨拙地拍打哭闹的婴孩,古铜色手臂上赫然两道抓痕。
"定是你白日带他看商队骆驼,惊了魂。"陌上玉接过孩子,指尖凝了缕安神香,轻轻按揉婴儿的涌泉穴。她垂眸时,未绾的长发扫过无疆涨红的小脸,襁褓中忽然飘出可疑的酸味。
无双捏着鼻子拎起尿布:"这臭小子,晨起刚换的鲛绡……"
话音未落,屏风后又响起无瑕的哼唧。
陌上玉还未转身,无双已化作残影翻过雕花围栏,却因踩到滚落的拨浪鼓险些栽进摇篮。
月光斜斜照在她高举的女儿身上,小丫头正攥着半截断剑穗咯咯直笑——那是无双珍藏的玄铁兵器坠饰。
"姑奶奶,这可不是磨牙的!"无双夺下凶器,却被无瑕揪住耳坠不放。
陌上玉望着这对扭作一团的妇女,忽然想起当年无双被自己扑倒在玫瑰花丛的旧事,唇角不自觉勾起。
更漏指向寅时,陌上玉倚着织锦软枕哺乳。
无双盘腿坐在脚踏上,将内力烘暖的羊乳一点点喂给儿子。
烛火在她棱角分明的侧脸上跳动,映得那道横贯眉骨的疤格外温柔。
"明日把西厢房的兵器架挪去地窖。"陌上玉忽然开口,"无瑕今日险些吞了袖箭的机簧。"
无双手腕一抖,羊乳滴在虎头鞋上:"那可是你送我的及笄礼……"
"再让我瞧见流星锤挂在摇篮边,"陌上玉将睡熟的无疆放进小床,"你便给我去睡兵器架,以后都不准上我的床。"
春风卷着沙粒叩响窗棂时,无瑕正扶着青玉镇纸摇摇晃晃起身。
陌上玉搁下狼毫笔,看着女儿跌跌撞撞扑向博古架上的琉璃瓶——三日前这丫头刚摔碎了西域进贡的孔雀石香炉。
"小心!"无双从房梁翻身跃下,古铜色披风卷起的气流却带得孩子踉跄。
无瑕一屁股坐在狼皮毯上,乌溜溜的眼珠转了转,突然抓起玄铁护腕啃起来。
陌上玉揉着眉心叹气:"说了多少次,莫在孩子面前使轻功。"
无双讪笑着解下腰间银铃,叮叮当当晃到女儿面前:"乖囡,看这儿。"
她单膝跪地张开双臂,腕间旧疤随着肌肉起伏,宛如沙漠起伏的沙丘。
无瑕歪着头咯咯直笑,突然迈开胖腿冲去。
七步、五步、三步——在即将扑进父亲怀抱时,小丫头脚下一绊,径直栽向炭火未熄的青铜暖炉。
电光石火间,陌上玉的披帛如白练卷住女儿腰肢。无双的掌心贴地擦出火星,硬生生用掌风将暖炉震退半尺。
夫妻俩一个搂着惊哭的孩儿轻哄,一个跪在地上查看青砖裂痕,鬓角皆渗出冷汗。
当夜,陌上玉将正厅的波斯地毯换成驼绒软毡,又在所有桌角包上蚕丝棉垫。无双蹲在廊下雕琢白日被掌风劈裂的青砖,刻了只歪歪扭扭的骆驼。
盛夏的蝉鸣吵得人昏昏欲睡。
无疆攥着《千字文》躲在紫藤架下,看父亲将木剑舞得银光烁烁。
无双的招式忽然顿住——剑穗上缀着的珊瑚珠正被儿子悄悄拽走。
"想要这个?"她挽了个剑花,红穗子在孩童眼前晃成流火,"等你背完《将进酒》。"
陌上玉捧着冰镇酸梅汤转过月洞门时,正见儿子骑在无双肩头背诗。
小童脆生生的"天生我材必有用"混着父亲低沉的"千金散尽还复来",惊飞了歇脚的燕群。
"娘亲!"无疆挥着沾满墨迹的宣纸扑来,"爹爹说背完诗就给剑穗!"
陌上玉用手帕擦拭儿子花猫似的脸:"你爹七岁时,可是连《百家姓》都认不全。"话音未落,无双已将珊瑚剑穗系在儿子腰间,顺势把女儿架在脖子上转圈。
"莫听你娘胡说,当年我送她的翡翠犀角刀……"
"无双!"
蝉声忽然静了。
无瑕趁机扯下父亲束发的红绳,墨色长发瀑布般倾泻,掩住无双泛红的耳尖。
第一片秋叶飘落窗台时,无瑕起了高热。
陌上玉彻夜握着女儿滚烫的小手,将浸过药汁的帕子换了十三回。
无双冒雨纵马三百里,从沼泽采来还魂草,衣摆下还缠着食人藤的断须。
"苦……"无瑕蜷在母亲怀里,泪珠打湿绣着海棠的枕巾。
陌上玉含住汤药渡进女儿口中,唇瓣被咬出血痕也浑然不觉。
无双在庭院劈了整夜柴,药吊子咕嘟声与斧凿声交织到天明。
晨曦初露时,她拎着雕花食盒翻进卧房,里头是河洛教的冰糖枇杷冻。
"你歇会儿。"她接过昏睡的孩儿,胸膛贴着陌上玉冷汗涔涔的后背,"我受过更重的伤,不也……"
陌上玉突然转身咬住她肩膀。压抑多时的泪水浸透粗布衣衫,烫得无双心口生疼。
窗外秋雨滂沱,将两人交叠的影子淋得模糊。
三日后,无瑕攥着“父亲”用剑穗改的布老虎下床时,陌上玉正在教无疆辨药草。
无双蹲在药碾旁捣着黄连,哼跑调的塞外小曲哄女儿吃饭,眉梢还沾着灶灰。
腊月的炮仗炸响年关时,无双被堵在了祠堂。陌上玉握着戒尺,冷眼看丈夫将儿女护在身后——无疆的弹弓打碎了先祖牌位,无瑕的墨汁污了族谱。
"要打便打我!"无双展开双臂,新裁的锦袍沾满女儿脸上的糖渣,"是我带他们上房揭瓦的!"
陌上玉的戒尺在空中颤了颤,最终轻轻落在她掌心:"子不教,父之过。伸手。"
无瑕突然扑上来抱住母亲双腿:"爹爹说祠堂太闷,带我们看星星!"小丫头从荷包掏出块黏糊糊的麦芽糖,"给娘吃甜的,别生气。"
陌上玉望着无双掌心浅浅的红痕,忽地想起当年这人被自己用琴弦勒住脖颈都不肯认输的模样。
戒尺"啪嗒"落地,她将三个闯祸精赶去扫院中积雪,转身时却被无双偷塞了块杏仁酥。
是夜,祠堂供桌上多了幅稚嫩的画——歪斜的圆月下,红衣女子抱着两个小童坐在屋顶,檐角还趴着只圆滚滚的猫。
上元节的花灯映红半城时,无双背着女儿挤在闹市,肩头还坐着啃糖葫芦的儿子。
陌上玉提着莲花灯跟在后面,看那人用剑风替孩子们拨开拥挤的人潮。
"娘!要那个会转的兔子灯!"无瑕指着最高的灯架。
无双足尖轻点,玄色披风掠过七十二盏明灯,惊起满街喝彩。
待她捧着灯落地,却见陌上玉正弯腰给儿子系松开的虎头鞋带。
暖黄光晕染白她垂落的发丝,恍如当年秋千架下的少女。
归家途中,无疆伏在父亲背上酣睡,无瑕蜷在母亲怀里数星星。
陌上玉的莲花灯与无双的兔子灯并排浮在庭院池中,灯影交织处,依稀可见当年密室中相互依偎的少男少女。
更鼓声里,无双将妻儿裹进狐裘:"等开春教无疆骑马可好?"
"先背完《楚辞》。"陌上玉将暖炉塞进她掌心,指尖拂过那些为采药留下的疤。
夜风穿廊而过,带起檐下银铃轻响。
两个小团子的鼾声细细密密,将光阴缝成温柔的月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