烛照都 码头 烛羽星弦号
刚玉踏入船舱,靴底在光洁的深色橡木地板上发出轻微的声响。空气中弥漫着新木的清香、黄铜的锐利,以及一种浓烈、原始的血腥味。
那颗被粗腱状吊索悬在主舱中央的巨大心脏,无疑是这混合气味中最具侵略性的来源。它足有四人环抱大小,半透明的组织下灌满了暗红的血液,湿漉漉的表皮不断渗出粘稠液体,“啪嗒、啪嗒”地滴落在下方特意放置的金属浅盘里,积起一小滩腥红。
最早的融流艇并非人工材料的造物,而是一条巨大的焰鲸。查理曼孤身冲入其口,从内用蜡矛刺穿鲸心,再用蜡塑术改造其尸骸,这才有了第一艘融流艇。
融流艇正式落成时举行的戮心礼,便是再现他刺穿鲸心的事迹。
“人都到齐了么?”
黑发蓝眸的船长扫过心脏四周,黄铜织机号的前船员聚集于此。浩风船长逝世前,他们是她的同事和伙伴,而在那场浩劫后,她则是他们的船长。
“就差我们的船长夫人,公主陛下啦。”
红发的人类扎克咧嘴一笑,露出两排牙齿,而他身后的“背包”则发出一阵急促复杂的咔哒声,两根机械触手从中探出,挥舞了两下,像是在做某个夸张的手势。
“瑞恩,”刚玉的表情并无变化,蓝色的眼眸却透射出和较小身形不符的威严,“我听得懂机关人语,所以最好别这么调侃我老婆。”她对那个“背包”说道。
名为瑞恩的八爪型机关人立刻像被训斥的孩子,机械臂瞬间耷拉下来,缩回外壳内,甚至装模作样地抖动了两下,透着一股委屈巴巴的意味。
“通融一下嘛,船长大人,瑞恩不是有意的,”红发青年像安抚般拍了拍身后的“背包”,“觉醒时就有的老毛病了,他根本没法礼貌地讲话——再说,潮汐区里会机关人语的生物可不多,当事人没听见,就不算骂人。”
扎克与瑞恩这对组合来自世界下半部分的钟构区。瑞恩因移动困难和臭名昭著的语言风格,在机关人社会不甚受欢迎,而扎克则甘愿成为它的“腿”和“翻译官”(通常只翻译不那么冒犯的部分),作为回报,瑞恩灵活精准的机械臂将在需要时为扎克伸出援“手”。
两人在钟构区积累的丰富机械经验和十“手”联动的绝妙配合,让他们成为了极为优秀的武控手——负责船上复杂的武器和防御系统。
“瑞恩在讲什么话我可不懂,但贵族老爷们可真是麻烦。”
红皮肤的乔尔皱着眉毛,盯着烛羽星弦对号的内饰:深色的橡木木板被用作船舱的饰面,漆面光洁,色调温润;程亮的黄铜镶条则嵌满夹缝与转角,作以点缀;如墨的夜空则静谧地笼罩于头顶,与下方的布设彼此呼应。
据他所知,为了突出烛羽星弦安置了穹顶的特色,那位天才法师甚至专门调用了颇为复杂的法术技巧,好让刚玉投射的星空在舱内抬头可见。
“比如这船吧,真要搞这么漂亮?到时潮汐恶魔一上船,血啊、粘液啊、内脏啊糊得到处都是,再好的木头铜片不也糟蹋了?花里胡哨!。”
“我想波密莉安小姐应该她有自己的考虑,”船医艾兰妮声音温婉,她望向头顶的星空,棕色的发丝从微尖的耳旁滑落,揭示着她妖精裔的身份,“烛羽星弦号的维护费相当惊人……它的政治意义也远超于单纯性能强大的熔流艇。许多地位尊贵的人都会关注这艘船,”她顿了顿,“一个令人印象深刻、甚至心生向往的外观和内部环境,确实能让我他们更愿意支持我们。”
“我就是看不惯这种贵族老爷做派,”乔尔粗糙的红色面孔皱成一团,“你如果给他们主持过婚礼就知道了,屁事是真的多。”
婚礼上,当两位少女套上繁复的裙装时,担任祭司的乔尔也没少被贵族老爷的传统刁难。
“我懂,我懂,就说今天的‘戮心礼’吧,”扎克指了指船舱正中悬挂的心脏,“还得弄一个鲸鱼心脏,用各种动物的血给它填得鼓鼓囊囊,挂在这里,就为了专门把它戳爆?这可太费劲了”
“唉唉,这可不是一码事啊瑞恩老弟,”听闻此言,乔尔却是瞪大了眼睛,“‘戮心礼’是规矩!是还原炎皇他老人家创造融流艇的伟迹!不好好照做,就是对先祖不敬,是要倒大霉的!出海没个好兆头,潮汐第一个找上你!”
和许多老水手一样,乔尔与拘谨的社交礼仪格格不入,却对航海传统和迷信抱有根深蒂固的虔诚。炎皇查理曼作为熔流艇的发明者和所有船员的保护者,在他心中地位崇高。
刚玉靠在舱壁的黄铜扶手上,静静听着船员们的议论。扎克和瑞恩的插科打诨,乔尔的耿直抱怨和对传统的执着,艾兰妮温和优雅,都为女孩带来了黄铜织机号的熟悉感,又与烛羽星弦融合出了新的熟悉感。
但话题的中心,那个迟迟未到的身影,依然让她的忧虑挥之不去。对听证会的应对策略是她们共同讨论的成果,将守约领作为第一站的目标也得到了全体船员的同意,但刚玉依然有一丝怀疑,“展开一个向潮汐反攻的新时代”,是否是一个过于浮夸冒进的口号。
这自然能煽动烛人贵族中的少壮派,夸夸其谈也是政客常用的把戏,但如果没能争取到实质有效的支持,这个虚影也将如泡沫般崩塌。即使薇洛莉亚从听证会中全身而退,守约领这座“恶鬼之城”的凶险也同样不容忽视,数十年来有去无回的探险队就是血淋淋的证明。
一旦她们失败,那么此刻薇洛莉娅在议政厅掀起的期待浪潮,瞬间就会化作同等狂暴的指责巨浪,将她们彻底吞没、碾碎。
在她沉思与担忧之际,舱门的方向传来一阵齿轮的响动,烛人公主从滑开的门扉中走入船舱。
她身着浅蓝的长裙,一如既往,脸上则是她常有的,明媚而自信的笑容。紫罗兰的眼眸扫过舱内众人,最后与刚玉相望。
“抱歉让各位久等了,”她的声音带着恰到好处歉意,却比起认错,更像从容不迫的宣告,“长老们对低头认输并不太熟练,因此浪费了不少时间。不过,”她的眼角弯起一个狡黠的弧度,“结果如我们所愿,守约领会是我们的第一站。”
船员们反应各异。扎克吹了声口哨,瑞恩在背包里发出一阵表示“有趣”的咔哒声。艾兰妮微微颔首,露出理解的笑容。乔尔则咕哝了一句“总算完了”,目光又回到了那颗滴血的心脏上,仿佛那才是唯一值得关注的正事。
刚玉并未发言,只是回望少女紫色的双眸,亦在这明媚张扬的笑容中捕捉到一缕深埋的疲惫。她就像一位走下舞台的舞者,神采如旧,却身心俱疲。
她需要休息。
“既然人齐了,我们节约时间,仪式从简。”船长的声音冰冷清晰,带着她一贯以来的干脆。
即使是乔尔对此也并无异议,水手们很迷信,却不大讲究,只要步骤合规,那就以船长的命令为准。
金发少女向刚玉递出一个感激的眼神,而黑发女孩则微微颔首,表示不必客气。
“你来?”刚玉指了指那颗巨大的心脏。
“不不,”公主的拒绝带有和她往常不符的急迫,“公主的身份确实颇高,但在一艘船上,只有船长才该得此殊荣。”
一根蜡矛在她手中凝聚,又被递给船长。少女的动作称得上无可指摘,表达了对船长和伴侣的双重尊重。
但想到她略微急促的拒绝,刚玉猜她目的并不单纯——不如说,这个姑娘很少目的单纯。
[你是不是不想被血淋到?]她以眼神询问。
而狡猾的姑娘调皮地眨了眨眼睛,作为回应。
刚玉克制地扬了扬嘴角,并未出口戳破,而是转身面对鲸心,抓紧手中蜡矛。
“好。”她只回了一个字。
刚玉举起长矛,瞄准那不断滴血的已死心脏,血腥扑面,浓烈至极,而黑发蓝眸的女孩只是面无表情地抬手。
船员们自觉后退,为仪式让出空间,而薇落莉娅也把刚玉护至身前,同时确认了一下自己对护身法术是否在激活。
没有祷词,没有动作,只有和刚玉往常一般利落的直刺。
“噗嗤——!”
鲸心被一下贯穿,仿佛一个过熟的番茄,紧接着,暗红近黑的粘稠血液汹涌而出,如决堤之水、喷薄之泉。
刺穿心脏的刚玉首当其冲,浓腥的血浪讲她完全吞没。视野被鲜红覆盖,粘稠的血液浸透了她黑色的发丝和深蓝近黑的衣物,不留一点干燥之处。血的腥臭令人作呕,而刚玉脚钉甲板,纹丝不动。
查理曼在创下壮举后,同样也是如此被鲸血淋满全身,而焰鲸充满力量的血液亦淬炼他的肉体,使他的身躯强健,不再像普通贵族那般羸弱——指挥剑学院的制剂淬炼课程,正是对这一传奇的再现。
刚玉抹开面前的污物,露出的皮肤和沉浸的蓝色双眸,在血色的映衬下格外锐利。显然,像这样彻底的“血浴”,是相当大的吉兆。乔尔甚至为此激动地连挥数拳,欢呼了两声。
至于躲在她身后的薇落莉娅嘛……她的触发术可谓完美无缺,连裙摆和鞋底都纤尘不染。
“完美的戮心礼!”薇洛莉娅的声音清脆地打破了寂静,“刚玉船长,你获得了先祖最慷慨的祝福!这预示着我们的烛羽星弦号,必将劈波斩浪,无往不利!”
少女的语调像是由衷的赞叹,但从纤尘不染的笑脸和紫色的双眸,刚玉依然看到了幸灾乐祸和调侃——最可气的是,显然,公主小姐对此亦心知肚明。
好呀,邪恶狡诈的烛人贵族,你完全就是故意的对吧?
她嘴角微微抽动了一下,最终化为一声只有自己能听见的、带着腥味和狼狈的无奈轻笑。
仪式已成,吉兆已显。
通往鬼城守约领的航程,正式开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