薇洛莉亚推开温室舱精细而坚固的半透明舱门,潮湿清新的空气裹挟着泥土与植物的气息扑面而来,瞬间取代了飞船通道里金属与机油的味道。她小心地将门在身后关好,以免破坏舱内精心维持的湿度。
温室舱总是脆弱昂贵的,这使一般的熔流艇绝不会配备它。它需要最稳定的位置,更需要妖精裔——那些从真妖精魔爪下逃生的流亡者——的特殊照顾才能存活。
但反过来,有了它,像艾兰妮这样的妖精裔就能在飞船上生活和工作,用温室作物补充船员营养,预防麻烦的肤斑症,更可用其中的蘑菇与花朵施法治愈伤病。
烛羽星弦号上的温室,正是为这位船医而建。
夜空穹顶静谧安宁,繁星点点洒下微光。艾兰妮就半跪在这片星光下,周身环绕着散发荧光的奇异真菌和苍翠欲滴的枝叶。她棕褐色的微卷长发未加梳理,自然地垂落在纯白衣袍上,发间星星点点缀着米白色的小花。
她的手指正轻柔地抚平一朵柔软蘑菇伞盖旁的土壤,专注的侧影则让人想到希腊的雕塑,线条优美、典雅。
薇洛莉亚不得不承认,艾兰妮无疑是位极美的人,那种沉静、专注的气质简直宛若画作。当然,要论美的巅峰,还得是她自己(以及一模一样的赫莉安)。至于刚玉嘛,她确实相当可爱,不过就是完全不同的领域了。
“欢迎,波密莉安小姐~”船医语调柔和,目光并未离开蘑菇蓬松的伞盖,“不好意思,我得先给这孩子安好家,请稍等一下。”
“好的。”薇洛莉亚安静地站在门边等待。艾兰妮的动作小心细致,却也带着一种娴熟的效率,并未花去多少时间。
“久等了,波密莉安小姐,”艾兰妮缓缓起身,对薇洛莉亚颔首致意,目光在她身上停留片刻,“嗯……你带来了一股非常浓郁的葡萄香气,就和你紫色的眼睛一样迷人。”
“叫我薇洛莉亚就好,”烛人公主俏皮地眨眨眼,递出手中刻面剔透的玻璃杯,“热红酒,我们家的喝法。肉桂、苹果和红酒一起微热,很适合寒潮季。”杯中的液体氤氲着温暖香甜的气息。
“那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了,名字和热饮都是。”船医接过杯子,轻轻抿了一口。她闭眼品味片刻,唇角浮现一丝满足的微笑:“温暖从唇齿蔓延至四肢,宛如冬日的炉火。非常好的饮料,薇洛莉亚小姐。”她又品了一口,目光中带上赞叹,“我还得称赞你的技艺。这酒里的苹果,甚至这杯子……都是你的术法造物吧?除了缺乏【生息】,我根本找不出它们与天然造物的区别……真是令人惊叹。”
“【精度】毕竟是我的看家本领,这方面我还是有点自信的。”薇洛莉亚轻轻拍了拍胸脯,坦然接受了这份专业上的赞誉。艾兰妮看着她,忍不住轻笑起来。
“薇洛莉亚小姐。”
“嗯?”
“你能加入我们,是个很大的惊喜。”艾兰妮的语气带上了一丝郑重,“我指的不是这艘船,或者你的术法能力。是你正在让这个团队……变得更完满和谐,即使现在大家可能还未完全熟悉你。”
她森绿色的眼眸掠过一丝淡淡的惆怅:“你可能不知道,在你来之后,小玉柔软了很多,也放松了很多——麻烦千万别告诉刚玉船长我这么称呼她。”她顿了顿,“老船长去世后,她一直绷得太紧,神经过度紧张。”
这个说法将少女烫了一下,叫她忆起这几日与刚玉相处的片段——对视时错开的视线,婚礼上那个轻触即分的吻,还有不久前那句让她心跳失序的“老婆大人”……脸颊迅速升温带来的刺疼让她猛地回过神。
不不不,这太荒唐了!她强迫自己冷静。
艾兰妮注意到薇洛莉亚脸颊泛红,稍作停顿,还是继续道:“那不仅仅是因为惨案的阴影,更是因为她必须独自扛起所有决策的重担。老船长在时,她虽是出谋划策的核心,但最终下决定、为全船生命负责的是他。”
“而他走后,她得自己计划,自己评判。我们虽然能提供建议,但很少是她没想到的。我们无法真正替她分担那些重量。”
“我知道原初人类的心理年龄不能以外表判断,她足够成熟。但或许是我肤浅,她那年幼的外表总让我觉得不该让她承受这么多。”
“而你来了,薇洛莉亚,你站到了她身旁,和她一起策划这艘船的一切。我想她能这么快与你亲近,或许正因为你是许久以来,唯一能真正和她商量、分担这些重负的人。”
“原来是这样……”薇洛莉亚微微勾了勾嘴角,仿佛在嘲笑自己方才的困窘。她深吸一口气,眼神恢复冷静与专注,“刚玉确实像在压抑自己,我今后也得留意这方面。不过,那位老船长……他究竟是个怎样的人?”
艾兰妮微微一怔,眼中掠过难以言喻的怀念:“关于他,有很多故事……”她垂下眼眸,似在纷繁记忆中搜寻,最终却只是苦涩地笑了笑,“让你见笑了,关于他是怎样的人,我竟不知该从何说起。”
“或者,说说你听说过的事情?”她提议道。
“我听说过的么?”薇洛莉亚用手指缠绕起一缕白金的发梢,“唔…我记得他是一名9代人类,毫无天空相关能力,因此完全不受思乡症影响。”
“这个世代不算稀有,但他能从同类中脱颖而出,成为为玫瑰之盟探索的船长…这说明他要么有过人能耐弥补能力缺陷,要么在盟会中有关系。”她看向艾兰妮寻求确认。
“浩风,”艾兰妮轻轻点头,“他的名字。你说得没错。”
“浩风…我尽量记住。”薇洛莉亚顿了顿,“我还听说他有‘武器大师’的名号。刚玉的战斗风格是刺剑穿插召唤武器,彩窗城的城主赤天鸣也曾拜他为师,亦有‘擅百般武艺’的传闻,我猜他们的技艺都师承老船长?他擅长结合轻重远近武器,主要使用变形武器?”
“你猜得很准。”艾兰妮的表情变得复杂。
“另外…他是盟历前50年出生的人,”薇洛莉亚继续梳理线索,“那时烛人和机关人关系远不如现在,奠钟数量质量有限,探测和补给医疗也落后。那个年代,只要并非烛人贵族,熔流艇船是员只能是身体健硕的男性。他应该颇具老水手气质:健硕、胆大、重情义,但也难免粗俗好吹牛。”
烛人公主话锋一转,“但他的船上却有你和刚玉这样的女船员,他还把武艺和船长之位传给刚玉,说明他并不歧视女性。在那个年代和环境成长起来的人能做到这点,极其难得,他恐怕是第一批接纳女船员的船长之一?”
“薇洛莉亚!”艾兰妮气恼又无奈地笑了起来,“你们聪明人都喜欢假装请教,然后把别人要说的话全推理完么?”
“是艾兰妮女士你让我先说的嘛…”薇洛莉亚心虚地移开目光,“而且我也需要确认推断是否正确,前面多是猜测。”
“这话讲得和刚玉一模一样,”妖精裔轻轻摇头,带着一丝了然,“我算明白你们为何如此合拍了。还有么?”
“唔…我还听说…他这个人很风流?有很多艳遇?”薇洛莉亚试探地问。
“噗嗤。”
一声忍俊不禁的笑声从艾兰妮喉中溢出,她连忙捂住嘴,但笑意迅速扩大,先是肩膀轻颤,继而化为一阵爽朗开怀的大笑。
“这次你终于错了,”她好不容易收住笑,将散落的深棕色长发捋到耳后,眼中带着促狭的光,“那些风流韵事,全是那个老流氓吹牛吹出来的。真相是,这家伙其实相当不擅长和女人相处。”
“哦?”薇洛莉亚的好奇心被彻底勾起。
“嗯…假如你是个看起来能徒手拧断钢筋的壮汉,某天在航行中救起一个失忆的、看起来只有十来岁的小女孩,你会怎么安抚她,让她别害怕船上的男人?”艾兰妮反问。
“我会叫上一位女船员一起去看她,展现我们船上的和谐关系…大概这样?”
“浩风船长可不这么想,”艾兰妮的嘴角又高高扬起,“他把刚玉救上船后,对着一个毫无过往记忆的的女孩,憋了半天,扔下一句‘这里的男人全都只喜欢前凸后翘的女人,所以你别怕!’,然后就夹着尾巴,逃也似的冲出了医疗舱。”
“啊这……”薇洛莉亚一时语塞,脑海中立刻浮现出那副荒诞又尴尬的场景:高大粗犷的船长与神色冷淡的女孩无言对峙,最终以一句石破天惊的“免责声明”仓皇收场。
原来“浩风船长只对胸围赛过头围的女人感兴趣”这种传闻的源头,竟是这样可笑的笨拙?
“不仅如此,他几乎不敢和女人单独待在一个房间。一旦发生,要么他立刻找借口溜走,要么非得抓个第三个人进来才安心。”
“这不合理,”薇洛莉亚皱眉,“对那个年代的老水手来说,寻欢作乐不是很常见?”
“我对他的私生活没有刻意关注,”艾兰妮摇头,“但我确实没明确见过他去那种地方。或许真如你推测的,早年经历让他极度缺乏与女性共事的经验,所以格外费心,生怕让我们不自在。”
她停顿了一下,双手在身前从颈部平直地向下比划了一下,勾勒出一条毫无起伏的线条,“当然,遗憾的是,他的努力往往笨拙得事与愿违。比如我刚上船时,他就非常‘郑重’地向我强调了他只对胸大的女人感兴趣。而我的身材嘛……”
薇洛莉亚看着艾兰妮平坦的身形,哭笑不得:“我想…最初你们的关系一定相当紧张。”
“是啊……”艾兰妮捋了一下长发,森绿的眼眸望向那些发光的蘑菇,声音低沉下来,“其实…他喜欢大胸美女倒也不假,品味就是那么直白粗俗。”她忽然瞥了一眼薇洛莉亚,带着一丝难得的戏谑,“若你再长开几岁,更丰满一些,薇洛莉亚,他见了你怕是会紧张得同手同脚。”
“艾兰妮女士,”薇洛莉亚苦笑,“真没想到您是这艘船上第一个对我开这种玩笑的人。”
“大概是那个混蛋传染的吧,”艾兰妮轻叹一声,目光再次长久地流连在温室的植物上,仿佛在寻找过去的影子。
“薇洛莉亚,你知道我和他关系是怎么变好的么?”她不等回答,声音轻柔地继续,“是他第一次来我的温室舱。开门前,他反反复复地问,身上哪件东西不能带进来,需要做什么防护,生怕自己一个差错毁了这里的花草。”
“等我实在不耐烦,让他直接进来时,却发现他的每个动作都紧张得不行,轻手轻脚,那样子…活像一头雄狮,在努力模仿刚出生三个月的小猫崽走路。”
“那一刻我就明白了,”她的声音带着一种深沉的温柔,“他或许不懂我,也不了解我,但他正用自己笨拙的方式,给予我最大的尊重。”
温室里只剩下植物细微的呼吸声和星穹模拟器的微弱嗡鸣。艾兰妮仰起头,森绿色的眼眸映着虚假的星光,唇角牵起一抹无比惆怅的微笑。
“我想……我是爱他的。”
年轻少女的心像是被轻轻攥了一下。她沉默片刻,才轻声问:“你……没有告诉他吗?”
“告诉他?”艾兰妮自嘲地笑起来,那笑声里浸满了苦涩,“说了岂不是很可笑?他喜欢的可是胸大的女人。”她轻轻摇了摇头,缀着白花的棕色发丝在空中划过一道哀伤的弧线,连同那些未曾出口的爱意和沉重的遗憾,一起散落在温室湿润的空气里。
“真是……粗俗极了呀。”
“薇洛莉亚小姐,”她转向少女,森绿的眼眸里哀伤满溢,“我们聊了许多往事,接下来,我想独自待一会儿,缅怀一下。还请恕我失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