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啪嗒。”
这是极轻微的声响,却也如法官的木锤般掷地有声。
刚玉立刻清晰地感觉到,自己究竟做出了何其出格的举措:在所有人都在绝境中挣扎,连薇洛莉娅都在负罪感的洪流中摇摆的时刻,她却动用了身为船长的无上权威,专断地替薇洛莉娅做出了选择——拒绝连这位公主也无从推脱的禁忌。随后,将全船人的性命,以及可能的毁灭性后果,尽数揽到自己肩上。
她甚至来不及捕捉薇洛莉娅和艾兰妮眼中可能流露出的感激或愤怒:此刻,在两人的双眼中,只有凝固的错愕。
然后,如同慢动作一般,她看见艾兰妮,这位从浩风时代就随船工作的船医,缓慢地、迟滞地、仿佛压抑着某种汹涌情绪般张开嘴唇——
啊,看来她意气用事了,刚玉自嘲地想到。
“不。”
一声轻飘飘的否定。
接着,艾兰妮笑了出来,轻盈且柔美,没有半分的讥讽,只有一种回忆被触动的柔和:“你是对的,刚玉船长。这才是浩风的传人该有的样子。”
船医迅速地行动起来。左手将装满安神尘的小瓶递到法师鼻下,供她嗅闻;右手捻起止血菌,均匀地撒于她衣领和袖口旁的裂口,又轻念咒语,让菌丝生长,形成包裹伤口的厚痂;接着,她拿起针管,抽出满满的一管亢红素:
“我将对你注入超出建议用量的亢红素,它一种致命神经毒菌的稀释提取物,能让人清醒、专注、感官敏锐、反应加快,”艾兰妮的嗓音仍有着妖精裔的柔美,语调却如外科医生的手指般平稳,“但现在这个剂量同样会给你造成相当的痛苦,完全可能让你失去对法术的专注,你明白么?”
“谢谢,”薇洛莉娅眼神清明,只有坚定与感激,“注射吧。”
艾兰妮没有丝毫迟疑,针尖刺入臂弯静脉,冰冷的猩红涌入血管。
薇洛莉娅的牙关当即咬紧,每一寸肌肉都顷刻紧绷起来。视觉、听觉、触觉,尤其是痛觉,她的感官被迅速地放大,声音如此震耳欲聋,光芒如此刺耳炫目,全身紧绷的肌肉,是如此的酸胀、疼痛!
但她没有发出半分呻吟。
在神经灼烧般的痛苦和肌肉震颤的干扰下,她绘制而出的术阵,仍是那么的优雅、精准,几何分明,仿佛教堂彩窗上的玻璃艺术;扇片翻出的每一股涡流,进器轴承的每一次震动、齿轮啮合时的每一点摩擦……所有可能泄露位置、构成“声音”的物理信号,都被薇洛莉娅这以痛苦为燃料、以意志为框架的法术,精准地捕捉、分析、然后抑制到最小。
她无法做到真正的无影无踪,但只要诱饵的掩盖还在,烛羽星弦便相当于完全的“隐身”。船体就这样一步、一步、又一步地,挣脱起牵引的束缚!
然而——
那追逐着振动诱饵的庞大触须,却在此刻骤然收紧。它有力地抓住诱饵金属的外壳,带着不容挣脱的力量,将它卷回苍白的漩涡,一瞬间绞得粉碎!
失去了诱饵的掩盖,烛羽星弦号如同在聚光灯下暴露的猎物。舷窗外,那无数原本被诱饵吸引而分散的、青幽如鬼火的“眼眸”,齐刷刷地,重新聚焦在这艘渺小的钢铁之舟上。
没有半分被愚弄的愤怒,只有简单、纯粹、毫无杂质的欲求:
再来一份。
比之前更猛烈十倍的牵引力瞬间攫住船体,逃离的速度戛然而止,船体发出叫人牙酸的嘎吱声,甚至逐步开始回退。而在不远处的漩涡正中,那庞大苍白的触手正逐步伸展而出。
“亢红素,”法师从牙缝中挤出一声几近呻吟的话语,“再给我打一管亢红素。”
““不,””船医与船长异口同声地吐出斩钉截铁的拒绝,““这个剂量会要了你的命/完全抹除扰动并不现实。””
“要再射一个诱饵出去可以么,老大?” 扎克的声音带着几近爆发的焦躁,炮位上的重弩徒劳地粉碎着冰结的蜡层,却永远无法射向真正的目标。瑞恩的机关人脏话更是完全失控,爆裂出接连不断的噪声与嗡鸣。
“我们没有制造下一个的空余了,”刚玉的话语间尽是沉重的寒意,“就算能造出来射出去,它在触手下能撑的时间也只会更短。”
如果现在再扭头让薇洛莉娅点燃制剂……
不,这同样不现实,薇洛莉娅的法术作用更多是辅助和干扰,而非做为船只推进力,就算把威力翻上十倍也无法增加她在这方面的作用。
死局,真正的死局,逃脱的可能已经荡然无存。但黑发少女的蓝色眼眸,依然死死锁定着监控屏上那如星云般缓缓旋转,如死者吐息凝固而成的冰冷涡旋,直视着那如青绿兽眸般的闪烁光点,试图寻求一点最微渺的希望。
然后,一个疑问如水银般滴入刚玉的脑海:
凭什么?
凭什么她还看得见守约领的城市识别信号?
先前的金属诱饵只是一个瞬间便被潮汐漩涡给绞得粉碎,而一个在其中存在了数十年的城市,应该也被风暴消磨得仅剩残渣才对!
“烛照都。”身边传来薇洛莉娅的话语——她同样想到了,“烛照都一直被潮汐之眼包裹着,可它却从自古以来都风平浪静!守约领也可能仍然保持着某种稳定的结构!”
深蓝与绛紫的眼眸再一度对望,眼神交汇间,这一点微末的灵感与希望,瞬间将彼此点燃为燎原的烈焰。
“各位,”刚玉按下全船广播的按键,话语因孤注一掷而重若千钧,“漩涡中心可能有仍然完好的守约领供我们避难。比起就这样被触手和外围涡流粉碎,我认为可以去赌这一点微渺的希望。”
短暂的沉默,然后是全船一致的赞同。
这就是她的船员,刚玉微微闭上了眼睛,那么——
“乔尔!奠钟扩音开到最大,覆盖全船。”奠钟的力场如水波般扩散,形成无形的屏障。
“扎克和瑞恩!炮口朝前,准备破除所有障碍。”弩炮在金属鸣响间转动,朝着前方蓄势待发。
“薇洛莉娅!锁定目标方位。”金发少女少女逐一熄灭术阵,紫色的眼眸直视前方。
“艾兰妮!准备治疗。”棕色卷发的妖精裔微微颔首。
然后是刚玉自己。
减速,转舵,再加速,行云流水间,动作一气呵成。烛羽星弦号的姿态,亦由逃离转向进军。先前阻挠着前行的引力,此刻成为了最大的助力,失去牵绊与束缚的引擎此刻如放声呻吟般歌唱,肆意而狂乱地奏起了一支惊心动魄的死亡探戈!
形态优雅的探险船如一颗坠落的流星,拖着修长的尾迹砸向苍白恢弘的涡旋。在薇洛莉娅的领航下,先是稀碎的泡沫与庞大的触手从舷窗周边略过;紧接着是灰白的冰晶、交错的利齿、青绿的光团和互相吞噬的怪物;再到最后——
他们看见了。
钢铁的骨骼从寒冰的迷雾中隐隐显现,它们彼此重叠、交错,形成一个致密、繁复的巨网,而巨网又弯作弧形,似乎是闭合成了一个庞大的球体,成为保护球内一切的宏伟铁穹。银灰金属的脉络中,纯白间夹杂着七彩的蜡质填充了网格的空缺,使之形成了一个真正致密完美的屏障。
烛人城市常见的,钢铁与蜡塑术的屏障。
最后一次校准方向,然后——
“轰隆——!”
烛羽星弦号,一头撞入了宏伟铁穹间的蜡质空隙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