窒息感如潮水般汹涌而上,黑暗逐步将视野完全填满。薇洛莉亚徒劳地踢动双腿,却根本撼动不了乔治的身体;试图以法术挣脱,但意识的涣散却叫她根本无法集中注意力。
一片模糊中,只有乔治鬼火般的双眸格外清晰。
薇洛莉亚确信,他已经失去理智了——而让他冷静下来是唯一的挣脱方法。
“为——什么”她挣扎着,从咽喉中挤出破碎的词句。
“您以为是为什么,圣人!?”乔治咆哮道,像对布娃娃一样上下挥舞着她的身体,“您以为我他妈的是为了谁!?如果不是你给的挂名职员,我全家都已经没掉了!我那时生了病,我爹折了腰,还欠了一屁股债,只能一直抽血抵利息,一直被抽血病就一直好不了,想攒钱一口气还清攒得还不如城币跌的快!”
什么……?薇洛莉亚的大脑一片混乱,甚至一时想不起他破碎的话语具体指的是她做过的那件事——甚至不确定他是不是在控诉她。
他喘息了一会,又把少女的脸拉倒眼前,唾沫星子随他的咆哮飞溅:“如果不是你,我们会被一直抽血抽到死啊!”
啊,他确实、好像、应该是被她搭救过,然后才想来救她的。
甚至说不定……就是因为她被关进了监狱才这么激动的?
“你想死就死,可我欠你的一命,我全家都欠你的一条命该怎么还!?我怎么能,我怎么能看着你又因为救人搭上自己的性命!你是眼瞎看不见其它贵族的下场么!”
啊。
原来是这样啊!
什么嘛,居然是这件事啊!原来她真的有帮到过人呀!在和刚玉结婚之前,她真的有做成过那么一点点事情呀!
在这个生命垂危,一点都不该笑的时刻,薇洛莉亚还是不由自主地笑了,先于任何试图扭转现状的计算。她的喉咙间挤出一个近乎于轻咳的声音,因窒息涨红的面部肌肉也艰难地扯起了嘴唇。
那笑容里没有指责,没有恐惧,甚至没有一丝一毫对他暴行的怨恨。它苍白、脆弱,因窒息而扭曲,却像一根冰冷的针,猝不及防地刺破了他被怒火和冲动填满的头脑。
这让他因失控的暴怒而扭曲的脸猛然冻结了起来。
他视线下移,落在自己的双手上——那青筋暴起、力量足以撕裂钢板的手,此刻正死死箍着一段纤细脆弱的脖颈。被他举在半空的少女,脸色正由红转为不祥的青紫,紫罗兰色的眼眸开始失焦,踢蹬的双腿也逐渐无力。
他正在掐死她。
他正在掐死那个在他全家被血税和贬值的城币逼入绝境时,给了他们一条生路的恩人。
“呃啊——”
他猛地松开手,让悬空的薇洛莉亚落回地上。紧接着像逃跑一样连连蹬着腿一路急退,直到后背“咚”得一声撞上牢房的墙壁。化兽者望向自己的两只手,它们都像筛子一样在眼前疯狂地在他抖动着,就像蠕动、撕咬、大快朵颐着的潮汐恶魔。
恐惧如彻底的寒意覆盖上了他的全身,而恐惧的源头正是他自己。
“咳、咳。”
另一边,薇洛莉亚捂着自己布满红印的颈部,新鲜的空气涌入灼痛的喉咙,剧烈地咳嗽着。
“呵呵,哈哈哈,哈哈哈哈。”
明明被掐着脖子,却还是笑了出来,薇洛莉亚知道这样大概有些吓人。
但她确实很开心,非常开心,说不定从……从和刚玉第一次去码头知道了她的计划后开始,就从没有这么开心过。
就像乔治说的,她曾经开过一家航运公司,这么做不仅仅是因为离家出走、需要自谋生计那么简单,也是她想要在整个潮汐区范围内筹集资金、准备舰船、培养名义、招罗人手——以求集结出一只属于自己的义军,对这个烛人王朝这靠血泪驱动的腐朽机械发起叛乱。
在后来的过程中,她放弃了。不只是因为这从实际上非常艰难,更是因为潮汐威胁下烛人王朝不具备再经历一场内乱的风险;即使能摧毁旧的秩序,她也不具备建立一个崭新秩序的计划和能力,只能让王国更加混乱的同时,将女王从一个人换成另一个人。
也因此,她一度以为她经营航运公司的那几年不过是虚度光阴,一度以为喊着漂亮口号的自己根本没能做成过任何事,一度以为自己其实是一个明明有着才能,却依然一事无成的人。
不错,她曾经钻过法律的空子。航运公司的下属员工有权以极低的手续费兑换城币与金属货币,只要有了这个虚职,一个烛人平民家庭也能在城币价格飞速贬值的环境下正常地完成储蓄,有希望将债务一笔还清,而不是在抽血付利息的螺旋中走向毁灭。
但相比受苦受难的无数人,这样钻空子弄出来的,“能救一个是一个”的自我满足,不过是可怜的杯水车薪吧?
“……谢谢你,乔治,”少女理了理因暴力而凌乱的金发,露出一个不乏疲惫、却真诚喜悦的笑容,“如果不是你,我真的不知道我确确实实有挽救过一个家庭。”
对这个世界而言,她做的必然只是杯水车薪的工作。但对刚刚掐着她脖子的乔治来说,她毫无疑问地相当于拯救了全世界,以至于这份恩情能让他抛下自己的安危和对城市的忠诚。
她抬起头,看见的只有蜷缩在墙角、浑身发抖的乔治。在这理着傻气寸头的年轻男子眼中,薇洛莉亚看不见半点愤怒,只有对失控的恐惧和无比强烈的自我厌恶。
——或许,在进行守约领的化兽者改造之前,他就是个与憨直的相貌完全一致的大男孩吧?
这样的念头从薇洛莉亚的脑海中一闪而过,随后又被她暂且忽略:
现在可绝不是感性的时候,巡逻和传令的人还不知道什么时候会来。比起弄明白乔治曾是什么人,现在的当务之急是处理掉他留下的烂摊子,然后再设法让他对自己的感激之情能真正地为她所用。
“乔治队长,不要自责,你只是因为改造失控了一下而已——更何况你已经停了手,这就够了”一边说着,她用蜡塑术抹去脖子上的红印,仿佛这不过是个无关紧要的小事,“不如说,我甚至有点感激你愿意来帮我,能给我这样的好消息。”
“可是,可是我差点把你给——”
“——比起这个,我更想告诉你的是,带我越狱不是救我的方法,”没有安抚乔治情绪的余裕,薇洛莉亚略显强势地打断了他的话,“你当然能把我带出监狱,然后呢?我们吃什么,躲哪里,潮汐来时怎么保证自己的安全?你见过被城市通缉,还能活着而且不落网的人么?”
“这不是我做事的风格,我得能堂堂正正地走在街上,才能称得上是活着,”一边说,烛人法师一边用蜡塑术修复墙壁被门撞出的凹痕,“而且你还不如我这个外人相信这座城市,相信温德阁下么?守约领的人会不记得我是为了一个孩子挺身而出的么?温德阁下如此智慧而不拘一格的人,会在知道我是怎样的人之后依然把我跟罪人一样吊死么?”
“那不一样!”乔治连忙反驳,“不是所有人都亲眼看到了您做的事,而且温德阁下也不是能对城里的所有事拍板的!那些旧化兽者绝不会放过您,温德阁下就是为了避免让他们有反咬一口的把柄,才让那些贵族的尸体在广场挂上整整两年,甚至在潮汐来时还像晾着的衣服一样收起来!如果不是他们,没人想天天看见尸体的!”
这倒让薇洛莉亚挑了挑眉:她倒没想到广场上的挂件是因为这层原因,也没发现旧化兽者并没有她先前假设的那么衰微。
“那你应该为我去争取,而不是摧毁他们对我的那一点信任,”稍微的讶异并不会打断她说服的思路,“你应该告诉他们我不只做过救下那个姑娘这一件好事,告诉他们我在来到这个城市前也从没使用过血肉制剂,并因此声名远扬,告诉他们我一直都是王朝的敌人,你们的朋友。”
听着她的话,青年依然残余着恐惧与自我厌恶的绿眸,先是浮现出惊讶,然后是思索与悔恨,再接着是对她话语的认同。
她随即用法术收拾好房间里的混乱,将手铐递到乔治的面前:“时间紧迫。现在,帮我戴上手铐,然后假装你没有来过。”
乔治怔怔地看着递到面前的手铐,随后他猛地一点头,他不再犹豫,抓过手铐,动利落而郑重将它重新扣在薇洛莉亚的手腕上。奠钟力场生效的轻微嗡鸣声中,他像是被烫到一般猛地后退一步。
“您说得对,我……我得走了!”他急促地说道,声音压得很低, “您……您保重!我会……我会想办法的!”
他不敢再看薇洛莉亚,几乎是手脚并用地快速检查了一下牢房,就像一阵风般冲向牢门。可在他拉开门,半个身子已经探出走廊的瞬间,他却又忽然顿住了动作。
“您知道么——”他脱口而出,“您说话的样子,有几句真的很像温德阁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