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说完,乔治便急匆匆地转身离去,以至于薇洛莉娅没能来得及追问,房间便在铁门的关闭声中重新归于寂静。
“这可真是……叫人忧心的评价呀。”
少女望着天花板,拖出一声悠长的叹息,气流经过一分钟前还被紧箍着的喉管,带来一阵隐隐的疼痛。方才因乔治的“报恩”而稍显明朗、重拾信心的紫色眼眸,此刻又被那简单的“很像”二字搅得波澜起伏。
在薇洛莉亚的谋略体系里,人通常被分为四档。
蠢人、多疑者、狡诈者,属于较低的三档。面对他们,只要她足够谨慎,掌握信息,用对方法,便不至于在智斗中落于下风。
而第四档,也是她心目中最高的一档,则是“同类”。
那意味着,她若不倾尽才智、不汇集所有可得情报、不保持高度警惕,便会陷入极大的劣势。即便做到了这三点,胜负依然难以预料——人脉、武力、地形、时机,乃至虚无缥缈的运气,都可能轻易扭转天平。
城防体系的冷酷高效、监狱与血田管理中体现出的绝对实用主义、民众口号中蕴含的强大宣传与动员能力,以及这座城市在资源匮乏、条件残缺中依然能找到替代方案、顽强存续的变通与次优解思维……
即使未曾谋面,薇洛莉亚也能确知一个事实:奥利维娜·温德,正是这样一个必须让她全力以赴的“同类”。而同时,作为这座孤城毋庸置疑的领袖,温德所掌握的资源与能量,也远非薇洛莉亚这名异乡人所能比拟;她身上那层“疑似穿越者”的迷雾,更为这场即将到来的交锋增添了难以预测的变数,令她不得不打起十二分的精神。
“我唯一的优势……大概只有潮汐封锁所造成的信息壁垒,以及她缺乏探查我真正底细的手段而已了。”
然而,无论情况再怎么棘手,过多的思考依然是徒劳。情报的有限必然意味着结论的有限,超出这部分的结果将只能是主观的臆断——不仅无益,还可能因先入为主而有害。
也因此,在接下来的几个小时中,她并没有思考过多,而是单纯地稍作修整,偶尔让思维发散,想一些漫无边际的事情。途中并没有狱卒来打扰,这让她急匆匆催乔治离开的行为显得多余——但倒也让她睡上了相对安稳的一觉,总归算是件好事。
终于,当她一觉醒来却无所事事,感到有些无聊的时候,牢房的大门又一次打开了。
这次出现在她面前的,是四名身穿盔甲、神情严肃的卫兵。
人有些多,不像是要单纯地从一个房间移到另一个,更像是要做更远的转移……
“你们要把我带去城主府,是么?”少女轻巧地起身,配合地走到来者身前。
“你倒是明白。”领头卫兵沉闷的嗓音从面甲中传出,简略而不带情绪。
他没有多余的动作,只是侧身让开通道,让薇洛莉亚走出囚房。另外两名卫兵立刻上前,一左一右地站在薇洛莉亚身侧,保持押解的姿态。他们就这样沿着薇洛莉亚进入囚房的老路,穿过甬道、经过医疗室,到达一楼,再走出医院大门。
在走出医院的途中,她没有少收获医院居民的瞩目;低沉的窃窃私语也始终与她如影随形。
“看,就是那个救了人却被抓的姑娘,好人没好报呀……”
“得了吧……看她生的这么漂亮,肯定是在金屋子里被生养长大的吧?也是在还命好的债了。”
“温德阁下会判宽的吧?她用人从不问出身,现在用化兽者都没问题,那一个像路易斯城主那样心肠好的……”
“嘘嘘嘘!瞧你说的!不都讲了不要怀旧么?就是因为你这种人,所以温德更不能坏了规矩,该监禁的监禁,该劳改的劳改,该吊死的吊死!就算救了人也不能变!”
……
有人觉得她会被罚,有人则持相反态度,但却都把“她是好人”当成了的前提。这让薇洛莉亚忍不住为此扬起嘴角,又紧接着因出门后扑面而来的寒风连打了几个喷嚏。一旁的卫兵见此,甚至表情别扭地把一件兽皮大衣给披到她的身上。
看来,她的表演已经初见成效。
然而,在街道上飞舞的冰霰中迎面走来的身影,却又熄灭了她的笑意。
那是约莫六七名烛人贵族,面色苍白又带着脏污,披着粗陋且沾满冰霜的兽皮大衣,头发油腻且凌乱。他们未戴限制施法的奠钟手铐,但双脚依然被脚镣绑缚,又用铁链连接到一台颇为沉重的双轮大车上,让他们的活动被限制在那台大车周围。
大车上是数名士兵,两名驾车,一名持鞭,其余的人均举着弹簧弩,一人瞄准一名烛人贵族的脑袋。栓在车上的烛人贵族就这样被驱赶到一栋倒塌的房屋前,将血肉制剂点燃出颜色各异的火焰,让沾满冰霜的蜡块融化、流动、塑形,逐步重新构建成一栋完整的房屋。
麻木、疲惫、习以为常……薇洛莉亚扫过一名名贵族的脸,却只看到了这样的神情。一名有着金色卷发的男贵族似乎感觉到了她的目光,下意识地抬起头,与这名美丽的少女视线交汇。
在这短短的瞬间里,青年灰蓝的眼睛里泛起一阵明亮的好奇,随后又因现状的窘迫迅速地低下了头。
下一秒,不知为何,他却又忽然绷直了腰板,理了理自己自己凌乱的头发,右手按上自己那粗陋破旧的兽皮大衣,缓慢地弯下身,对薇洛莉娅行了个很是标准的宫廷礼。
——就像他仍身着华服,仿佛这覆满冰霜的街道不过是另一种舞池,而他也只是在舞会上见到了一位美丽的少女。
薇洛莉亚感觉自己仿佛在看一场蹩脚的滑稽剧,演员穿错了戏服,却还在固执地念着旧日的台词。
她该嘲笑他么?都这步田地了,还像孔雀一样对着姑娘卖弄?
她该怜悯他么?用这种滑稽的方式,去捞取最后一点破碎的尊严?
她该快意么?看呐,天道好轮回,曾经的压迫者挂上了被压迫的铁链?
亦或者她该恻隐?为同族的境遇,也为镜子里自己未来的倒影?
还是该愤怒?愤怒于这操蛋的世道,无论谁坐在上面,总得选个谁来压迫才能让这世界转下去?
“啪!”
鞭子的破空声将这滑稽的场面一下砸碎。长鞭没有落到青年身上,却吓得他跳起来,在空中缩成别扭的一条。
“别打歪主意!”持鞭的士兵厉声呵斥,又威胁地连抽了青年脚边的地板两下,冰霜飞溅,“老实干活!再搞这些没用的,今晚就别想领到口粮!”
青年落回地上,慌忙低下头,重新专注于眼前的废墟,仿佛刚才那个小小的插曲从未发生。其他贵族更是连头都没抬,默默地施展法术,修补房屋。
或许,守约领其实要更为仁慈,薇洛莉亚露出苦笑——如果车上是烛人城市的监工,那鞭子会直接抽到人身上——即使监工也是和工人一样的烛人平民。
押解队伍没为这个小插曲多做停留,卫兵们只是对车上的监工点了点头,便继续往前。薇洛莉亚紧了紧散发着腥味的兽皮大衣,也继续跟上队伍。
守约领不是那种狂热的叛城。这里的一切都是那么高效,没有歇斯底里的庆祝和对俘虏的公开羞辱,只有居民和士兵们合力搬运着恶魔的尸体,用铁铲清去冻结的粘液和血污,一件件地处理的路障和建筑。
他们穿过数条街道,越靠近城主府,建筑便越发完好,防御工事也越发完善。凭着卫兵携带的凭证,他们外围围墙的大门,又抵达城市中央的高塔之下。随着凭证经过更加仔细核验,沉重的大门在低沉的轰鸣声中缓缓向内开启。
门后是一条宽阔但光线略显昏暗的通道,墙壁由蜡与金属交错而成,呈现出极具秩序感的条纹。地面铺着坚硬的石板,脚步声在其中回荡,显得格外清晰。
进入塔内,街道的寒冷被隔绝在外,空气中也少了外界的血与兽的腥气。通道两侧有许多分支路口,不时有穿着不同制服的人员匆匆走过,他们大多表情严肃,行动迅速,整个塔内弥漫着一种高效而紧张的运转气息。
薇洛莉亚被带着穿过几条迂回的通道,乘坐了一种依靠齿轮和杠杆驱动的升降平台,最终被带到了一扇看起来更为厚重的铁门前。
“到了,”士兵停下脚步,打开大门,指了指薇洛莉亚,又指向屋内,“进去吧。”
相比医院的牢房,这里称得上是宽敞。虽然有着更加严密的金属墙面,却布置了造型相当精致的家具:床铺、会客桌,镶在地板上的配套椅子、以及一个被摘除了镜面的化妆台,全都有着漂亮的雕花。照明是相当雅致的枝形吊灯,门的旁边,甚至还有一个如厕用的小隔间。
从室内的空白和地板的痕迹来看,薇洛莉亚猜这里说不定曾经有书架,椅子也并不是一开始就固定在地板上。这里甚至还有窗户——只不过用砖石重新封了起来。
看来,这个牢房最初被设计的相当宜居,大概是因为它被设计来软禁烛人贵族,而非关押普通囚犯。温德的政府去掉了它危险和不必要的部分,但却把这些家具务实地保留了下来。
“在这里等待审讯。不要试图做任何多余的事。” 军官抛下这句话,便和卫兵们退离开了牢房。
铁门关闭落锁的声音,倒是和医院一般沉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