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守约领城主府,庭院
城主府那扇曾隔绝两个世界的厚重蜡门,在此时洞开。
人类和烛人,士兵与工匠,他们踏过磨损的蜡砖,站满了曾唯有贵族与扈从方能踏足的庭院。他们并未喧哗,只是在靴底落地的沉闷声响中,陈列出属于求生者的肃穆队列。
这里曾是城市的中心,怀特家族的门面。蜡砖铺就的道路被仆人清扫得一尘不染,两旁的观赏真菌在其上投出蓝紫交错的柔光。而今,华光不再,昔日的道路布满了求生者的脚印,两侧梦幻的菌圃也被无数层枯死又重新生长的地衣取而代之。
空空如也的宽大基座坐卧于人群前方。属于先祖的雕像曾经屹立其上,却在政变之夜被众人推倒,又在日后的重建中被熔回蜡质,成为了某段城墙的布料。
现在,摆在基座上的,只有一套桌椅,一只蜡盆,还有一套守约领人无比熟悉的抽血器械。它们静卧于此,仿佛在无声而高调地声明:这才是守约领的新偶像。
就在这阵有力的静默中,温德穿着她标志性的黑袍,静静地走上基座。仅仅是魔女的出现,便引来一阵虽不热烈却异常整齐的掌声。
而她只是轻轻抬起了苍白如雪的手,这骤雨般的声响便在一个片刻中悄然止息。
没有寒暄,没有客套,魔女径直走向桌边,利落地卷起黑色的袖管。年轻的护士随后走上基座,在一双双眼睛的注视下拿起针管——过度的紧张下,她两次扎错了位置。
温德只是笑了笑,抓住她发抖的手,引导针尖准确地刺入血管,让暗红的液体顺着软管流出,填满玻璃的器皿。
人们沉默地见证着这一切。当魔女用消毒蜡按住针眼,将她艳丽的面容转向众人时,台下只剩一片承载着敬意的寂静。
“一如既往,让我们先为逝者们哀悼,”她清冽的声音穿过寒风,“没有他们曾经的牺牲,我们的城市便不能存活至今。”
“为生者能听见明日的钟响,为死者能安居昨日的陵墓,我们一同流血。”
低沉而统一的回应在台下响起。人群一同颔首,闭目,在整整一分钟内,庭院里唯有寒风呼啸。
温德静静等待,直到最后一秒流逝,才高举右拳,再次开口:
“现在,让我们一同欢呼,” 声音有力,语调激昂,城主的话语传入众人耳中,“庆贺吧,我们城市又挺过了两周!庆贺吧,我们迎来了又一次的募血仪式!”
先是一道,两道,数十道应和的呼喊,随后是近乎宣泄的声浪在人群中炸响。比起欢乐,这更像某种积压已久的歇斯底里——仿佛唯有此刻,人们才能将积压的恐惧与疲惫从胸中挤出;也唯有如此,冰冷而清新的空气才能重新流入他们的血液。
待到情绪的喧嚣如潮水般褪去,温德再度抬起了她苍白的手,将所有人的目光重新引回她漆黑的衣袍。
“欢呼之后,让我们重新取回冷静的头脑。”
魔女的声音在此时变得平缓,冷却起人们头脑中残余的热量。深绿的眼眸扫过全场后,她接着继续自己的讲话:
“就在昨日,我们又战胜了一场来袭的潮汐。胜利的代价总是不可避免,具体的伤员数目也仍在统计中,但无论数目为何,都将是对医护同袍们的又一次挑战——让我们记住他们的付出。”
“当然,在疲惫后偶有过失,也是一种人之常情,”瞥了眼脸红到耳根的护士,温德愉快地扬了扬嘴角,“也望守约领的各位在遭遇类似情况时,能为他们保留一些耐心。”
俏皮的话语引起了几声善意的轻笑,紧张的气氛亦有所缓和。
“与伤者的数目相对,另一个值得注意的数字则得到了清晰明了的统计。在昨日潮汐的中,我们的阵亡人数是——零。”
零。
简单至极的数字,亦代表着令人振奋的壮举。即使是在外界,即使是在更低频率的潮汐的和更加完善的硬件下,大多数城市无法从潮汐中保障所有人的生命。
人群先是短暂的寂静,随机是更猛烈、更发自内心的欢呼爆发开来。先是零散而随意的呼声,随后又如同受到了统一的指令,拧合成了更具秩序、整齐划一的口号:
“为了守约领!为了温德阁下!”
“城市长存!抗争长存!新秩序长存!”
黑袍的魔女张开双手,沐浴于排山倒海的欢呼中,像是品味着自己拥有的一切,又像是感受着人群的脉搏。待到欢呼呈现出消退的迹象,她又再度开口,为这火焰添上崭新的薪柴:
“这个数字还不是第一次被我们实现!”温德的声音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定,清晰地传遍庭院的每个角落。“自我们真正掌握自己命运的那一天起——自政变成功后的第四个月,我们第一次在潮汐中实现了零死亡!”
她稍作停顿,让这个信息在人群中沉淀。
“在那之前,每一次潮汐都意味着失去。每一条生命的逝去,都是不可挽回的损失,是刻在我们城市记忆中的伤痕。”
痛与恨让她的声音充满重量,叛军领袖深深吸气,又以深刻入骨愤怒说出接下来的话语:
“在旧日的统治下,这是理所当然!那些高高在上的烛人贵族,一面以血税贪婪地抽取着我们的鲜血,一面垄断着我们应得的食物,牺牲着我们的生命!在城外因饥荒饿殍遍野的时候,我们的军队却在它们的地下室搜出了堆积成山的牛肉罐头!”
“它们认为自己配!他们坚信,就因为他们天生的法术,他们理当去领导,若非如此,城市的命运就只有毁灭——他们用这种恐惧,来维系自己吸血的权利!”
以一种胜者对败者的讽刺,温德的声音骤然拔高:
“我清楚地记得,当我用镰刀把斯考文这个畜生拦腰截断时,他最后的哀嚎是:’好好享受没有我们的城市吧!’”
魔女惟妙惟肖地模仿出怨毒的语调,随即又换回了那清冽而威严的嗓音,用深绿的眼眸扫过全场:
“而今天,我可以站在这里,回应斯考文临死前的诅咒:我们正在享受!享受一个由我们自己主宰命运的城市!”
“我们证明,蜡塑术不应是少数人奴役多数人的锁链,而应是能为世人所用的工具。曾经自诩为主人的贵族,今日也不过是崭新秩序中的一个齿轮。而真正让城市存活的,是我们的双手,我们的意志!
她的音调逐渐上扬,带着一种引以为傲的、属于建设者的热忱:
“而且,我们的未来正愈发光明!每一次成功的间隔都在缩短——从最初的数月一次,到一两个月一次,再到数周一次!而就在昨天,我们刚刚达成的这次‘零死亡’,距离上一次,仅仅过去了两周!”
人群没有欢呼,而是保持寂静。但在他们上空,有某些比声音更有力的东西正在积蓄、壮大——希望。
“不要忘记,我们这次的成功,是在更加不利的条件下取得的!”
她握紧双拳,将所有人的视线死死抓住:
“‘刺针号’的迫降,在城市西侧制造了一个鲜明的薄弱点,而随后到来的潮汐更让我们没有对其维修的窗口。”
“但我们还是将劣势转化成了优势!凭着诱捕队伍的快速疏散,凭着守塔炮兵的有力坚守,我们将原先的薄弱点,转化成了预设的屠宰场!”
“不过,”她话锋一转,“为了成就更多的胜利,我们必须去正视成就上的瑕疵。”
“昨日的‘零死亡’,并非全然是我们预设战术的功劳。它同样可以归因为一个意外因素,一项罪行。”
人群中泛起一阵细碎的议论,一些敏锐的人已经猜到了温德将要谈到的内容。
“在‘刺针号’的幸存者中,有一人,以‘云曦遥’这个人类假名混入城内,经过查证,她的真身是薇洛莉娅·莉莉安,一名烛人贵族——这种伪装行为,是应当以儆效尤的死罪。”
人群骚动起来,担忧、同情、议论、咒骂,相互混杂,如一锅沸腾的蜡液。
但温德没有等待它的失控和发酵,便立即话锋一转:
“但是,也正在昨日的潮汐,由于疏散不及时,一名女童被困于未受保护的房屋。正是这名罪犯,薇洛莉亚·莉莉安,主动暴露了她烛人贵族的身份,独自冲破恶魔包围,救出了那名孩子。”
“根据医院的记录,以及众多士兵与居民的亲眼见证,若无她这番行动,我们昨日的阵亡名单,将至少增添一个名字。我们引以为傲的‘零死亡’记录,也将不复存在。”
“同样值得注意的一个事实是,根据证人,卫兵队长乔治所言,此人无论是在城内还是城外,都从未因为任何理由使用过血肉制剂。”
功与罪,被温德客观地呈现在了众人面前,并以城主的威信做出了担保。
“守约领的权力,属于为它流血奋斗的人。一如既往,我将这个难题交给你们——由你们,守约领的居民,来决定她的命运。”
扬起鲜红的嘴唇,伸出洁白的双手,魔女以深绿的眼睛环视全场,随后将选择的权力交给台下的群众。
“裁决之前,你们有权聆听当事人的陈述,而她亦有义务,向你们作出自白。”
她转过身,以不容置疑的清晰声音,对台后的方向做出命令:
“薇洛莉亚·莉莉安,上前来,履行你的义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