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厨房弥漫着煎蛋的焦香和一种说不清的滞重。妈妈背对着她,用力颠着炒锅,锅铲碰撞出刺耳的声响。那条洗得发白、边缘起毛的旧围裙带子松了,在她腰间晃荡。
如此忙碌的身影从早上五点已然持续到现在,似乎不知疲惫,又似乎心有留恋。
“都装好了,”爸爸把洗得发亮的保温桶塞进她鼓鼓囊囊的书包侧袋,动作有些笨拙,“红烧肉,底下垫了层青菜,别压碎了饭。”他粗粝的手指无意间蹭过她的手背,带着常年摆弄工具留下的茧子。书包沉甸甸地坠着,除了书本衣物,那根冰冷的魔法杖紧贴着脊骨,硌得人生疼。
从没有体验过的丰盛早餐,但餐桌上异常安静。煎蛋边缘带着点糊黑,躺在雪白的盘子里。妈妈把最大的一块夹到她碗里,筷子尖微微发颤。“多吃点,路上…饿。”声音像是从很远的地方飘来,干涩得不像话。
白小汐低头扒着饭。米饭温热,裹着酱汁的肉块在嘴里却尝不出任何味道,像嚼着浸了油的棉花。每一次咀嚼都异常艰难,喉咙里堵着一团又硬又涩的东西。她拼命往下咽,眼眶却不受控制地开始发热、发酸。视野里妈妈系着围裙的背影、爸爸放在桌沿那沾着一点机油的手指、桌面上细小的划痕,都开始模糊、晃动。
一滴滚烫的液体砸在碗里,混进酱色的汤汁,消失无踪。
她连忙用手揉了揉眼睛:“眼里进沙子了。”
明明是上演过无数次的画面,为何这次就... ...
“这孩子…”妈妈慌放下筷子,粗糙温暖的手掌抚上她的后背,一下下顺着,“哭什么…想我们的话周末不就又回来了?在学校好好的,啊?”那熟悉的、带着油烟味和廉价护手霜气味的怀抱拥住了她。
爸爸没说话,只是用力清了清嗓子,起身去拿纸巾盒。他抽纸巾的动作有点猛,盒子掉在地上,纸团散落一地。他弯腰去捡,后颈露出的几道深刻的皱纹,在晨光里显得格外清晰。
站台上,风卷着尘土和远处机车的柴油味。大巴车庞大的绿色车身像一个沉默的怪兽,吞吐着稀稀落落的乘客。白小汐站在父母中间,书包带子深深勒进肩膀。
“到了就打电话。”妈妈一遍遍整理着她其实并不凌乱的衣领,指尖冰凉。
“嗯。”
“钱不够就说。”
“嗯。”
“别熬太晚…”
“嗯。”
每一个“嗯”字都像一颗沉甸甸的石头,压在心口。她低着头,盯着自己洗得发白的帆布鞋尖,鞋面上一点昨天沾上的泥渍还没刷掉。
发车的哨子尖利地响起,像一把刀子划破了凝滞的空气。司机不耐烦地拍打着车门。
“快上车吧!”爸爸推了她后背一把,力道有些重,像是想把她推离这个令人窒息的时刻。
白小汐猛地抬起头。就在抬头的瞬间,视线撞上妈妈的脸——那张总是带着点唠叨、有点疲惫、却又无比生动的脸,此刻像被骤然抽干了所有颜色,只剩下一种近乎透明的、摇摇欲坠的苍白。妈妈的眼睛红得厉害,嘴唇用力抿着,抿成一条没有血色的直线,仿佛在用尽全身力气阻止什么东西溃堤而出。
一种巨大的、撕心裂肺的悲伤毫无预兆地攫住了白消息的心脏,狠狠地攥紧、揉碎。她甚至来不及思考,身体已经先于意识做出了反应。
她猛地张开双臂,用尽全身力气扑进了妈妈的怀里!那拥抱如此用力,带着一种绝望般的依恋,像是溺水者抓住最后一根浮木。脸深深埋进妈妈散发着熟悉油烟味和淡淡汗味的颈窝,泪水汹涌而出,瞬间浸湿了衣领。她感觉到妈妈的身体剧烈地颤抖了一下,然后同样用尽全力地回抱住了她,那双总是操劳家务的手此刻死死箍着她的背,指甲几乎要嵌进她的皮肉里。
“妈…”她哽咽着,破碎的声音淹没在妈妈同样压抑的、断断续续的抽泣里。她什么也说不出来,只能更紧地、更紧地抱住这具给予她生命的、温暖而脆弱的身体,仿佛要把自己揉进去,或者把这短暂的温暖刻进骨髓带走。
爸爸的手掌重重地落在她的头顶,宽厚、温热,带着轻微的颤抖。他没有说话,只是用力地、一下下地揉着她的头发,像小时候她摔疼了那样。
“呜——”汽笛再次长鸣,尖锐刺耳,带着不容置疑的催促。
那紧箍着她的手臂终于一点点、极其艰难地松开。妈妈把她往外推,泪眼模糊中,白小汐只看到妈妈嘴唇无声地翕动着,口型是“去吧”。爸爸接过她沉重的书包,几乎是半推半抱地把她送上了车门的台阶。
车门在身后“嗤”地一声关上,隔绝了外面那个她熟悉到骨子里的世界。小柔扑到靠窗的座位,将脸贴在冰冷的玻璃上。窗外,父母的身影在腾起的汽车尾气和烟尘中迅速变小、模糊。妈妈一直抬着手臂,徒劳地挥动着,身影佝偻得像一张被风吹弯的弓。爸爸站在她旁边,一只手搭在妈妈肩上,另一只手僵硬地举着,像是凝固的雕塑。他们的身影在视野里缩成两个小小的黑点,最终被拐弯的街角和更庞大的建筑物彻底吞噬。
大巴车在公路上沉闷地行驶。窗外熟悉的田野和村镇飞速倒退,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撕扯着,抛向身后。车厢里混杂着汗味、劣质皮革味和方便面调料包的浓烈气息。邻座的中年男人张着嘴打鼾,口水顺着嘴角流下。前排的小孩哭闹不休,年轻的母亲疲惫地低声哄着。
白小汐靠着冰冷的车窗,脸颊贴着玻璃,泪水无声地滑落,在蒙尘的玻璃上冲出两道蜿蜒的痕迹。窗外流动的风景在她模糊的泪眼里扭曲变形。她掏出手机,屏幕亮起,点开银辉的头像——那个刘海儿下隐藏一对好看眸子的可爱少女。对话框停留在她昨晚发出的那两个字:【保重。】银辉没有回复。
那份沉重的、几乎要将她压垮的悲伤和恐惧,像粘稠的泥沼,正一点点吞噬着她的呼吸。
额头抵着冰冷的车窗,脸颊上未干的泪痕被风一吹,带来刺骨的寒意。书包里保温桶那点微弱的暖意,在无边无际的孤独和冰冷的预感面前,显得那么渺小,那么不堪一击。放弃吧…蜷缩起来…沉入这片绝望的黑暗…一个声音在心底诱惑着。
就在这时,书包侧袋里,一个坚硬冰冷的棱角,突兀地硌到了她的肋骨。
魔法杖。
那根代表着责任、危险与无尽秘密的冰冷金属。
它静静地躺在那里,紧贴着妈妈的红烧肉和爸爸笨拙的关心。这强烈的反差像一道闪电,猛地劈开了她混沌的意识!
心脏像是被这冰冷的触感狠狠攥了一下,随即爆发出前所未有的剧痛——不是绝望的痛,而是被骤然唤醒的、带着巨大愧疚的刺痛!
我在做什么?
我为什么要当魔法少女?
那个站在虹之间,在雨晴姐、雪月双子和其他魔法少女沉静目光的注视下,高举魔法杖,用尽全身力气、带着近乎虔诚的激动喊出的誓言,如同洪钟大吕,在她混乱的脑海深处轰然炸响:
"你愿意宣誓成为魔法少女协会的正式成员,守护世界的平衡与和谐吗?"“我愿意!”
"你愿意遵守协会章程,服从上级指挥,不滥用魔法力量吗?"“我愿意!”
"你愿意为保护无辜者而战,即使付出生命的代价吗?"“我愿意!”
每一个字,都像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此时此刻因软弱而哭泣的灵魂上。
誓言犹在耳边,字字铿锵。可她现在在做什么?因为一次莫名其妙的离别悲伤,因为一些毫无根据的恐惧预感,就蜷缩在这里,像个被世界抛弃的孩子一样绝望哭泣?任由那沉重的铅块压垮自己?
一股强烈的羞耻感瞬间烧红了她的耳根,比刚才的悲伤更加灼热!泪水还挂在睫毛上,但眼底深处,某种东西被点燃了。
她猛地直起身,用力抹去脸上的泪痕,粗糙的衣袖摩擦着皮肤带来火辣辣的痛感。这个动作带着一种近乎自虐的决绝。不能再这样了!她不能沉沦下去!
守护…
这个词不再是遥远空洞的口号。它瞬间有了无比清晰、无比沉重的份量。
守护什么?
守护妈妈烧得有点焦边的红烧肉,守护爸爸笨拙塞给她的保温桶里那点固执的温热。
守护银辉为了妹妹拼命战斗时,眼中燃烧的、永不放弃的希望之火。
守护昨天广场上那个放着风筝的小女孩一样,千千万万个可以无忧无虑在阳光下奔跑
欢笑的生命!
守护这个虽然充满了鸡毛蒜皮、柴米油盐,却让她感到无比安心、无比眷恋的平凡世界!
她所拥有的一切,她所珍视的一切,她父母、朋友、甚至擦肩而过的陌生人那平淡却安稳的生活…这一切的基石,不正是无数像她这样的魔法少女,在暗影兽的利爪下,在无人知晓的黑暗角落里,用鲜血和意志默默守护的“平衡”与“和谐”吗?!
她有什么资格在这里软弱?有什么资格沉溺于个人的离愁别绪和莫名的恐惧?
一股滚烫的力量,带着强烈的自我谴责和重新点燃的使命感,从心脏深处泵向四肢百骸!那沉重的铅块还在,但它的性质变了——不再是压垮她的绝望,而是化作了沉甸甸的责任!
她想起了林雨晴离开时拍着她的肩膀:“菜鸟,别搞砸了。” 想起了银辉在总部第一次见面时那灿烂的笑容和背后的沉重负担。想起了商业街那个被夜枭吓得无法动弹的小女孩,当她成功守护住那小小的生命时,心中涌起的、超越恐惧的坚定与满足!
为了守护…
这个念头如同最坚固的磐石,牢牢地压住了心底翻涌的恐慌和悲伤的余波。泪水止住了,不是因为不再难过,而是因为有了比悲伤更重要、更迫切的事情要做!
她深吸一口气,混杂着车厢里浑浊空气的气息涌入肺腑,却带着一种清醒的凉意。眼神不再涣散迷茫,而是如同被暴雨冲刷过的寒星,一点点凝聚起锐利而坚定的光芒。那里面还残留着哭过的红痕,却再也找不到一丝怯懦和绝望。
她小心翼翼地,带着一种近乎朝圣般的庄重,伸手探进书包侧袋。指尖先是触碰到保温桶温热的塑料外壳,然后才越过它,握住了那根冰冷的金属杖身。
魔法杖入手冰凉,那寒意顺着掌心直达心脉,却不再是恐惧的象征,反而像一剂强效的清醒剂,让她混乱的思绪瞬间沉淀、澄澈。它提醒着她是谁,她肩负着什么。
指腹缓缓摩挲过杖身上熟悉的纹路,感受着那冰冷坚硬下蕴含的、与她生命相连的力量。力量本身并无善恶,全凭持有者的心念驱使。而她的心念,此刻无比清晰——守护!守护那些她爱的、她在意的人!守护这平凡世界里每一个值得守护的微笑和温暖!
“为了守护…” 她无声地默念,嘴唇翕动,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只有冰冷的决心在胸腔里回荡。那沉重的、因离别而起的悲伤和恐惧,被这股更强大的意志强行压下,压缩成心底一块坚硬的基石。
她挺直了脊背,目光投向车窗外飞速倒退、尚未被混沌吞噬的景物。远处的山峦,田野里劳作的模糊人影,偶尔闪过的一户亮着温暖灯光的人家…这一切,都值得她用尽一切去守护。即使前方真是迷雾,真是深渊,她也要闯进去!因为她的身后,是她绝不能失去的整个世界!
书包里,保温桶的余温依旧固执地散发着,像一颗小小的火种,在冰冷的决心旁边,持续提供着最本质的温暖和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