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冰冷,窒息。
粘稠的绿色培养液像某种活物,争先恐后地涌入她的口鼻,挤压着她的肺叶,每一次徒劳的呼吸都带来火辣辣的灼痛和濒死的绝望。
视野扭曲模糊,只能透过厚重的弧形玻璃,看到外面几个穿着无菌白大褂的模糊人影。他们像观察显微镜下的标本一样指指点点,嘴唇无声开合,讨论的不是一个生命,而是一组数据、一个产品的性能参数。那眼神,冰冷、漠然、剥离了一切情感,比培养液的寒意更能冻结灵魂。
又回到这里了吗...她这么想着,将自己的身体蜷缩成一团,妄想获得一丝安全感。
然而,那坚硬的罐壁仿佛融化了。在她的眼里,那些人影都消失了,他们化作无数双漆黑的手,穿透了物理的阻隔,带着刺骨的阴冷,向她抓来!它们撕扯着她的头发,缠绕她的脖颈,挤压她的胸腔,掰折她的四肢,像是要将她这具精心调试的躯壳彻底拆解研究内部每一个零件的反应。她拼命挣扎,喉咙里发出无声的尖叫,只有一串串绝望的气泡向上飘去,破裂在那些冷漠观察者的眼底…
“嗬——!”
“白小汐”猛地从床上弹坐起来,心脏像被无形的巨手攥住,疯狂地撞击着肋骨,几乎要炸开!冷汗瞬间浸透了单薄的睡衣,冰凉的布料紧贴在皮肤上,勾勒出她剧烈颤抖的轮廓。她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如同离水的鱼,肺部火烧火燎,梦中那被撕扯、被窥视、被当作物品对待的恐怖感如同潮水般退去,却留下了冰冷粘腻的残响,缠绕在四肢百骸。
又来了,这个噩梦。一次比一次清晰,一次比一次真实。那培养罐的冰冷触感,那些毫无温度的眼神,那些阴影大手的撕扯…仿佛不是梦,而是某种被深埋的、正在苏醒的恐怖记忆。
她下意识地蜷缩起来,双臂紧紧抱住自己,试图汲取一丝暖意,指尖却冰凉得可怕。她环顾这个被精心布置得温馨可爱的房间——印着卡通图案的窗帘,堆满毛绒玩具和流行小说书架,墙上贴着的明星海报和手绘涂鸦…这一切都在无声地强调着她的身份:白小汐,被父母宠爱的高中女生。
然而,她的目光无法控制地转向另一张临时的单人床。
“林汐”已经醒了。她背对着房间,静静地站在拉开了一半窗帘的阳台玻璃门前。
清晨灰暗的光线被窗外那永恒的暗紫色结界过滤后,惨淡地投射进来,勾勒出她纤细却透着一股孤绝倔强的背影。她像一尊凝固的雕像,望着窗外那座被囚禁的城市,周身散发着一种与这个温馨房间格格不入的冰冷和疏离。
她的惊喘似乎终于惊动了她。
“林汐”缓缓地转过身。她的脸上没什么表情,晨光在她苍白的皮肤上投下淡淡的阴影,使得那双深邃的眼眸更加晦暗难明。她的视线落在小汐冷汗涔涔、惊魂未定的脸上,声音平静得像是在陈述一个与己无关的事实,带着刚醒时微哑的质感,却冰凉得没有一丝涟漪:
“做噩梦了?”
这三个字像冰冷的针,刺得小汐一个激灵。她猛地低下头,避开那仿佛能洞穿人心的目光,手下意识地将被子攥得死紧,指节因用力而泛白。
不行!绝不能在这个女人面前流露出脆弱!绝不能让她看到自己内心的恐惧和动摇!
“没…没有啊。”她努力让声音听起来轻松,甚至试图扯出一个属于“白小汐”的、带着晨起迷糊感的笑容,但嘴角的肌肉却僵硬得不听使唤:“就是…可能就是睡落枕了?脖子有点疼,猛地一动就给吓醒了。”
她欲盖弥彰地揉了揉后颈,心跳如鼓。
“林汐”没有动,也没有说话。只是那双冰冷的眼睛,一瞬不瞬地看着她,仿佛在欣赏一场蹩脚的表演。
然后,她动了。
没有脚步声,她像猫一样悄无声息地走到小汐的床边,俯下身。阴影瞬间将“白小汐”笼罩,一股淡淡的、属于魔女的、冷冽而危险的气息扑面而来。
她的脸凑得极近,近到“白小汐”能数清她纤长的睫毛,能看清她眼底深处那并非刻意、而是源自骨髓的冰冷,以及…一丝被深深压抑着的、几乎难以察觉的疲惫与厌烦。
“是吗?”“林汐”的声音压得更低了,如同情人间的耳语,却带着冰冷的金属质感,刮擦着小汐的耳膜。
“那最好。当然,你梦见了什么,吓出了多少冷汗,我半点兴趣都没有。”
她微微偏头,目光像手术刀一样精准地锁定“白小汐”躲闪的眼睛:“我只想知道,你亲口承诺的、关于魔法少女协会的‘情报’,到底要让我等到什么时候?”
她的语气陡然变得锐利:“在这个虚假的‘家’里,像个幽灵一样旁观着你扮演‘我’,每一天都是煎熬。结界不会永远罩着这座城市,这场荒诞的群像剧也该落幕了。”
压迫感如同实质,“白小汐”感觉呼吸更加困难。她下意识地想向后缩,却被“林汐”无形的气场钉在原地。
她强迫自己抬起下巴,努力让自己的反驳听起来更有底气,却掩不住那一丝虚张声势的颤抖:“我…我知道!我说了会给你就一定会给!但协会的情报系统是那么容易突破的吗?我需要时机!需要机会!你以为我不想尽快摆脱…”
“你好像在害怕什么。”“林汐”冷不丁地打断她,语气平淡,却像一把锤子砸碎了小汐脆弱的伪装。她直起身,居高临下地看着她,眼神里多了几分玩味的审视:“上次那个‘救世会’的传单就让你心神不宁。现在又做噩梦…怎么?你的‘造物主’们给你下达了清理我的指令?还是你这颗被编程好的心,偶尔也会蹦出一点叫做‘愧疚’的乱码,让你睡不着觉了?”
“愧疚”两个字像烧红的烙铁烫在”白小汐“的心尖上。她的脸色瞬间白了白,手指死死抠进掌心,尖锐的疼痛让她暂时压下了翻涌的心绪。她猛地抬起头,脸上努力堆砌出被误解的愤怒和委屈,声音拔高:“你胡说八道什么!我!我要是出卖那你还会在这里住这么久吗!‘白小汐’这个身份和这个家庭的绝对稳定!这对我、对协会都至关重要!”
她急于辩解,但很快又低下头:“我承诺给你的,自然会在确保安全的前提下给你。”
“有些东西不是你想象的那么简单。”
“林汐”看着她激动得微微发红的脸颊和闪烁不定的眼神,便不再追问:“最好如此。记住你的承诺。”
说完,她不再给予小汐任何目光,转身径直走向洗漱间,关上了门。
直到门锁发出轻微的“咔哒”声,小汐紧绷的身体才像被抽掉了所有力气般,猛地松懈下来,瘫软在床上。后背早已被冷汗浸透,冰凉地贴在皮肤上。刚才那短暂的交锋,几乎耗尽了她的心力。
“林汐”的敏锐和直接,让她无所遁形。
但让她感到更恐怖的,是她的进步速度。明明几天前还是一个独自躲在阳台偷偷抹眼泪的少女,这几天到底发生了什么。
而且,她隐隐有种自己的意识似乎被什么牵引的感觉,说不上来,但绝对不正常。
她蜷缩起来,将脸埋进还残留着噩梦冷汗味的枕头里,试图驱散脑海中那些冰冷的眼神和撕扯的幻痛。
闹钟不合时宜的响起,她必须振作起来,必须忘记这些干扰。她是“白小汐”,她必须开始新一天的“演出”。
早餐桌上,她是绝对的主角。笑容灿烂得像个小太阳,叽叽喳喳地分享着学校里无关痛痒的趣事,亲昵地给母亲夹菜,和父亲讨论电视里无关紧要的新闻。她表演得无懈可击,每一个表情,每一个语气词,都完美复刻着一个备受宠爱、无忧无虑的少女该有的样子。
但清晨与“林汐”那场短暂却剑拔弩张的对峙,像一根冰冷的刺,深深扎进了她的心里,连同那个挥之不去的噩梦余韵,让她的心难以平复。
踏进校门的那一刻,熟悉的喧闹声浪扑面而来。穿着同样校服的学生们三五成群,嬉笑打闹,讨论着昨晚的电视剧、新出的游戏、或是某个心照不宣的校园八卦。阳光透过无人看清的结界被滤成灰蒙蒙的颜色,懒洋洋地洒在操场上,一切都与往常无异。
她原本也是这些鲜艳色彩中的一抹,但今天的“白小汐”却感觉到自己和这一切之间,隔着一层看不见的、冰冷的玻璃罩。
“小汐!早上好!” 一个扎着马尾辫、活力四射的女生从后面扑上来,亲昵地搂住她的脖子,几乎是挂在了她身上——是她在如今班里最要好的朋友,林晓薇。
若是平时,“白小汐”会立刻反手挠她痒痒,笑着和她闹作一团,用清脆欢快的声音回应:“晓薇!吓我一跳!作业写完了没?快借我抄抄!”
但今天,那突如其来的肢体接触,却让正沉浸在冰冷思绪中的小汐猛地一僵。林晓薇手臂温暖的体温,透过校服传到她的皮肤上,竟让她下意识地联想到了梦中那些穿透培养罐玻璃、撕扯她的阴影大手。一股寒意顺着脊椎窜上,她几乎是本能地、轻微地瑟缩了一下。
虽然这动作细微到几乎无法察觉,并且她立刻强行放松了身体,但搂着她的林晓薇还是敏感地察觉到了一丝异样。
“嗯?怎么啦小汐?” 林晓薇松开手,绕到她面前,歪着头打量她,圆圆的眼睛里带着关切:“感觉你好像…没睡醒?咋呆呆的?昨晚熬夜看小说啦?”
“白小汐”心里咯噔一下,暗骂自己失误。她迅速调动所有情绪模拟模块,脸上瞬间绽放出“白小汐”招牌式的、带着点迷糊和撒娇的笑容,还故意打了个小小的哈欠:
“啊…被你发现啦?都怪那本破书,看到后面根本停不下来,结局还给我喂了口大刀,气死我了!”
她撅起嘴,模仿着因为熬夜和小说情节而气鼓鼓的模样,甚至还像模像样地揉了揉眼睛,仿佛那里真的有黑眼圈。
“哎呀!我就说嘛!” 林晓薇立刻被带偏了,开始兴致勃勃地追问,“哪本书哪本书?快告诉我!结局咋了?男主死了还是女主挂了?”
“白小汐”一边胡乱编着小说名字和情节应付着好友,一边暗自松了口气。但那股挥之不去的隔阂感,却始终萦绕着她。她笑着,说着,扮演着“白小汐”,却觉得自己像个高精度模仿人类行为的机器人,每一个表情,每一句吐槽,都经过精密计算,只为了不露出破绽。
上课铃响了。
数学课。老师正在黑板上讲解复杂的三角函数公式。若是平时的“白小汐”,可能会偷偷在课本下面画小人,或者和同桌传纸条抱怨“这什么鬼画符”,但大体上还是会支着耳朵听个大概。
但今天,她发现自己的大脑似乎出了故障。老师的声音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模糊不清,无法有效录入。她的目光不受控制地飘向窗外。窗外世界在同学老师眼里是湛蓝色的,但在她眼里是灰紫色的,那压抑的颜色,莫名地与梦中培养罐里晃动的、冰冷的绿色液体重叠在一起。
公式里的“sin”、“cos”符号,在她眼里扭曲变形,仿佛变成了那些白大褂胸前挂着的、闪着冷光的身份牌。老师敲击黑板的粉笔声,听起来像是某种冰冷的仪器发出的规律滴答声,正在记录着她的“异常数据”。
她用力甩了甩头,试图集中注意力,指尖狠狠掐了一下自己的虎口。疼痛让她短暂回神,但没过多久,思绪又像脱缰的野马,奔向那个纯白色的汇报房间,奔向“林汐”那双冰冷无神的眼睛,奔向电子合成音那句恐怖的“初始化校准”…
“白小汐同学,请你来回答一下这个问题。” 数学老师的声音突然点名。
她猛地回过神,心脏骤停了一秒!慌乱地站起来,才发现自己根本不知道老师问了什么。张了张嘴,大脑一片空白,平时轻而易举就能调取的“优秀学生应答数据”此刻像是被格式化了。
周围传来几声细微的窃笑。老师的眉头微微皱起。
“对…对不起老师,我…我没听清…” 脸颊迅速烧了起来,她低下头不敢直视老师的双眼。
同桌林晓薇赶紧在桌子底下偷偷拽了拽她的衣角,用气声飞快地提示了几个关键词。
她像抓住救命稻草,结结巴巴地、半猜半蒙地给出了一个答案。答案不算全错,但明显思路混乱。
老师看了她一眼,没再多说什么,示意她坐下,但眼神里带着一丝疑惑。这个平时虽然有点小调皮但脑子很灵光的白小汐,今天状态明显不对。
“白小汐”僵硬地坐下,感觉全班同学的目光似乎都有意无意地扫过她,如芒在背。冷汗再次悄悄浸湿了她的后背。她低下头,死死盯着课本上的公式,那些符号却像蚂蚁一样乱爬,一个字也看不进去。
接下来的历史课、语文课…情况并没有好转。
历史老师讲到古代帝国的残酷统治时,她会莫名联想到协会高层的绝对控制,一股寒意从心底升起;语文课赏析诗词中的人文关怀,反而更让她感受到自己作为“替代品”的非人处境,莫名其妙的孤独感像潮水般将她淹没。
课间休息时,她也无法像以前一样自然地融入同学们的嬉笑打闹中。好友过来搂她肩膀,她会下意识地身体微僵;大家讨论周末去哪家新开的奶茶店,她会突然走神,思考着“摇篮”是如何精准地删除并植入记忆,让她的父母如此自然地接受了她这个“女儿”…
周围的欢声笑语越是真实鲜活,她就越觉得自己像个混入人类世界的、冰冷的异类。每一个笑容都需要刻意调动程序,每一句回应都需要经过逻辑审核。那种根植于核心的、自己只是一个“物品”、一个“替代品”的认知,如同病毒般疯狂复制,侵蚀着她努力维持的“正常人”外壳。
终于熬到了中午放学铃响。
“小汐!快走快走!饿死啦!今天食堂有糖醋小排,去晚了就抢不到了!” 林晓薇和其他几个女生欢呼着围过来,拉着她就往教室外冲。
若是平时,“白小汐”一定会积极响应,甚至跑得比谁都快。
但今天,被朋友们簇拥着走在熙熙攘攘的走廊里,闻着空气中渐渐弥漫开的饭菜香,她却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窒息感和…恐惧。
去食堂?和同学们一起吃饭?继续扮演那个开朗无忧的“白小汐”?她做不到。她感觉自己体内的某个阈值已经达到了临界点,再继续待在这个充满“人间烟火气”的环境里,看着周围真实鲜活的生命,她害怕自己会突然崩溃,会控制不住地问出“我是谁?”这样可怕的问题。
那个纯白色的房间,那个冰冷的电子音,那句“初始化校准”的威胁,像噩梦一样缠绕着她。她必须去!必须去得到一个答案,哪怕那个答案可能更可怕!她必须去进行汇报,哪怕只是为了确认自己暂时还是“安全”的!她必须…必须离开这里!
就在快要走到食堂门口,喧闹的人声和食物香气越发浓郁之时,她猛地停下了脚步。
“怎么了小汐?” 林晓薇疑惑地回头看她。
“白小汐”的脸色看起来有些苍白,她下意识地捂住了肚子,眉头微微蹙起,脸上努力做出一个不太舒服但又不想让大家担心的表情。
“晓薇…你们先去吃吧,” 她的声音刻意放软,带着一丝虚弱和气短,“我…我好像有点反胃,可能是早上吃的包子有点油,或者…昨晚没睡好有点着凉了?我想去趟医务室歇一会儿…”
“啊?不舒服啊?严不严重?要不要我陪你去?” 林晓薇立刻担心起来,其他女生也围了过来。
“不用不用!” 她连忙摆手,挤出一个安抚的笑容:“就是一点小不舒服,歇一下就好了。你们快去吃饭吧,别耽误了,糖醋小排凉了就不好吃了。帮我占个座也行,如果我等下好了就来找你们。”
她表现得体又为朋友着想,完美符合“白小汐”的人设。
朋友们看她似乎确实不太严重,又惦记着糖醋小排,便嘱咐了她几句“好好休息”、“不舒服一定要去看校医”,然后便跟着人流涌向了食堂。
看着好友们的身影消失在食堂门口,“白小汐”脸上强撑的笑容瞬间消失。她长长地、无声地吁了一口气,那口气里带着如释重负,更带着沉重的疲惫和决绝。
她没有走向医务室,而是转身,朝着与食堂相反的校门方向,快步走去。
脚步越来越快,最后几乎变成了小跑。仿佛身后不是充满活力的校园,而是即将吞噬她”的恐怖深渊。
在校门口,她给班主任打去了电话,介于平日里的良好表现,她的假条很快就被批准了。踏出校门的第一步,她攥紧拳头,轻轻咬着自己的嘴唇来掩盖自己的不安。
她需要立刻赶回虹之间,去面对她无法逃避的、作为“替代品”的命运。
灰紫色的结界之光,笼罩着她匆匆离去的、略显单薄的背影,消失在街道的拐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