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一天的晨曦,挣扎着穿透那常人看不到的暗紫色结界,将苍白而稀薄的光线涂抹在窗棂上,如同垂死者无力的呼吸。早餐桌旁,空气里弥漫着米粥温热的香气,却也漂浮着一丝看不见的、沉重的凝滞。
白小汐,或者说此刻依旧是“林汐”的她,慢慢地放下了手中的竹筷。那细微的磕碰声在过分的安静中显得格外清晰。她抬起头,目光依次掠过对面正小口喝着牛奶的“白小汐”,和主位上神色温和的父母,声音很轻,却像一颗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清晰地荡开涟漪:
“叔叔,阿姨…我…我打算明天就离开了。”
“啪嗒。”母亲手里的勺子轻轻掉落在碗沿,发出一声脆响。她脸上的笑容像是被瞬间冻结的湖面,僵硬地维持着,眼底却迅速漫上真实的慌乱和不舍:“离开?小林汐,你要去哪里?是不是家里哪里住的不舒服?还是阿姨哪里没做好?你告诉阿姨,别急着走啊…”
她真的很喜欢这个女孩,所以尽可能的在挽留。
“不是的,阿姨!您千万别多想!”白小汐急忙打断她,心脏像是被那关切的眼神烫了一下,泛起尖锐的酸疼。她用力扯动嘴角,努力让自己的笑容看起来更自然、更轻松些,尽管那笑容底下是汹涌的悲潮:“您和叔叔对我特别好,真的…这里…这里就像真正的家一样温暖。是我这辈子…吃过最香的饭,睡过最安稳的觉。”
她的声音微微哽咽,但迅速被她压下:“只是…只是我总不能一直打扰你们。我…我昨天联系上了以前家乡的一个远房表姨,她那边说可以暂时收留我。我也长大了…该…该试着靠自己生活了。”
靠自己生活。
她的理由编得磕磕绊绊,甚至经不起仔细推敲。一个遥远的、从未提及的“表姨”如何能突然联系上?但那话语里浸透的真挚不舍和那份故作坚强的脆弱,却比任何完美的谎言都更能打动人心。
坐在对面的“白小汐”也轻轻放下了牛奶杯。她抬起眼,目光快速地从真白小汐脸上掠过,那眼神复杂难辨,有一丝如释重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愧疚,或许还有一丝…同病相怜的悲凉?
她迅速垂下眼帘,用勺子无意识地搅动着碗里的粥,语气听起来轻松又自然:“爸,妈,正好我今天学校也有点事,好像是什么临时的志愿者课外活动,老师点名必须去一趟。”
她说着,抬起脸,脸上绽开属于“白小汐”的、甜美又略带撒娇的笑容:“既然林汐姐姐明天就要走了,你们今天就好好陪陪她吧,带她出去逛逛?我就不当电灯泡啦!而且林汐姐姐肯定也有很多悄悄话想跟你们说呢!”
她俏皮地眨了眨眼,仿佛只是一个格外体贴懂事、想把空间留给客人的乖女儿。
父母对视了一眼,显然对这个突如其来的双重消息感到有些意外和措手不及。女儿懂事得让人心疼,客人即将离开又让人心生离愁。那淡淡的伤感笼罩下来,暂时冲散了心底那一闪而过的、极其细微的疑惑——女儿今天似乎太过“巧合”地主动避开。
父亲清了清嗓子,试图打破这有些低沉的气氛。他大手一挥,带着一种一家之主特有的、略显笨拙的豪爽提议:“哎呀,既然小林汐明天要走,小汐今天又不在家,那…那我们今天必须得出去好好玩玩!必须得给小林汐饯行!去…去游乐园怎么样?好好玩一天!”
母亲闻言,嗔怪地拍了父亲胳膊一下:“你个老头子!真是越老越糊涂!胡说八道什么呢!小林汐都是十七八岁的大姑娘了,哪还能像小孩子一样去游乐园疯玩?也不怕人笑话!咱们找个安静点的公园逛逛,或者去看看电影多好?”
然而,白小汐的眼睛却在听到“游乐园”三个字时,猛地亮了起来。那光芒如此耀眼,如此纯粹,像暗夜里骤然燃起的星火,瞬间驱散了她眼底所有积郁的阴霾和悲伤,只剩下一种近乎孩童般的、毫无杂质的渴望和期待。
“我去!”她几乎是脱口而出,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和急切的哽咽,仿佛生怕这个机会溜走,“我想去!叔叔,阿姨,带我去吧!我…我真的想去!我…我已经很久很久…没去过游乐园了。”
自从当年独自离家,远赴海林市上高中,她就再也没和父母一起去过游乐园。上一次,还是在她准备离家前,那个十五岁的生日。那一天,天空是清澈的蔚蓝色,阳光灿烂得不像话,棉花糖甜得粘牙,父亲的肩膀宽阔得能扛起整个世界,母亲的笑声像银铃一样清脆悦耳,洒落一路…那些被时光蒙上柔光的画面,被她深埋在记忆最底层,从未敢轻易触碰,此刻却因为父亲这笨拙的提议,汹涌而出,带着令人心碎的甜味和酸楚。
父母都愣住了。他们看着白小汐眼中那毫不作伪的、甚至因为过度渴望而泛起泪光的炽热,看着她那几乎要立刻跳起来拉他们出门的架势,一时间竟说不出任何拒绝的话。
母亲的心瞬间软成了一滩水,化作了无限的怜爱。她绕过桌子,走到白小汐身边,温柔地搂住她的肩膀,声音柔得能滴出水来:“好好好,想去我们就去!多大都是孩子,在阿姨眼里啊,你和小汐都是没长大的孩子!咱们今天就去游乐园,玩个痛快!”
父亲也呵呵地笑起来,脸上皱纹舒展,带着一种满足和宠溺:“就是!谁规定大姑娘就不能坐旋转木马了?咱们今天就重返童年!说定了!今天啊,咱们老两口就陪咱们的‘大孩子’小林汐,去游乐园疯玩一天!”
坐进父亲那辆有些年头的轿车里,熟悉的、混合着淡淡烟草味、老旧皮革味和那串从未换过的廉价车载香薰的味道扑面而来,瞬间将白小汐牢牢包裹,拉回了无数个过去的周末和黄昏。她坐在后排,看着父亲那双布满老茧、却稳健地握着方向盘的手,看着母亲坐在副驾驶座上,回头对她温柔地笑着,细心地帮她调整好空调出风口的方向。窗外的街景缓缓倒退,一切喧嚣都被隔绝在外,这个小空间里,时光仿佛真的倒流了,倒流到她还是那个无忧无虑、被父母满满的爱意包裹着的、真正的白小汐的岁月。
这一天,白小汐彻底抛开了所有沉重的身份——不再是挣扎求生的魔女,不再是隐姓埋名的逃亡者林汐,甚至不再是那个背负着血海深仇和惊天冤屈的白小汐。她只是一个被父母带着出来玩的小姑娘,一个可以尽情笑、尽情闹、可以撒娇、可以怕黑、可以毫无顾忌地索要棉花糖和气球的小姑娘。
他们去了梦幻的旋转木马,母亲举着手机,笑着追着她的南瓜马车拍照,大声说她坐在里面像个小公主,裙摆飞扬;他们战战兢兢地进了阴森森的鬼屋,白小汐其实对那些粗糙的布景和突然弹出的道具毫无感觉,却还是假装被吓得惊声尖叫,一把紧紧抓住父亲的手臂,父亲一边哈哈大笑着嘲笑她“胆子比老鼠还小”,一边却把她护得更紧,宽阔的手掌传递着令人安心的力量;他们买了大大蓬松的、像云朵一样的粉色棉花糖,甜腻的糖丝粘在嘴角和手指上,黏糊糊的,父亲笑着用他粗糙的大拇指,小心翼翼地帮她擦掉,眼神里满是宠溺;他们甚至去排了长长的、弯弯曲曲的队伍,只为了坐上那架巨大的、缓缓旋转的摩天轮。
当摩天轮的车厢吱吱呀呀地攀升至最高点时,整个被暗紫色结界笼罩的、显得灰暗而压抑的城市,如同一个巨大的沙盘模型,铺展在他们脚下。白小汐静静地望着窗外,父亲和母亲在一旁低声交谈着,讨论着晚上回家做什么菜,声音温暖而平和,充满了琐碎日常的烟火气。
就在这一片静谧祥和的氛围中,白小汐的目光无意间收回,落在了近在咫尺的父母身上。
阳光从车窗斜射进来,清晰地照亮了父亲鬓角那一片刺眼的、她之前未曾如此清晰注意到的白发,如同秋日的霜雪,无情地覆盖了曾经的墨黑。她也看到了母亲眼角那一道道深刻的、无法用笑容完全抚平的皱纹,像是由无数个担忧和等待的日夜雕刻而成。
时光终究是留下了它最残酷也最真实的刻痕。在她缺席的、被迫“死亡”的这些年里,她最爱的父母,在她看不见的地方,在她无法陪伴的时光里,就这样悄悄地、不可逆转地老了。
一股极其复杂汹涌的情绪猛地冲上她的喉咙,酸涩、愧疚、心疼、不舍、还有无尽的爱…五味杂陈,如同海啸般几乎要将她脆弱的伪装彻底冲垮。她迅速低下头,假借整理头发,用力眨着眼睛,拼命想将瞬间涌上眼眶的温热液体逼回去。
“怎么了小林汐?是不是太高了有点晕?还是有点怕?”母亲敏锐地察觉到她瞬间低落的情绪和微红的眼圈,立刻倾过身,关切地握住她冰凉的手,声音里满是担忧。
父亲也凑过来,虽然语气依旧豪爽,却带着不易察觉的紧张:“怕啥!这玩意儿稳当着呢!有叔叔在呢,天塌下来叔叔给你顶着!”
看着父母眼中那毫无保留的、真切的、几乎要满溢出来的关心和爱护,白小汐的心像是被最温暖的泉水浸泡着,又暖又痛,几乎要窒息。她深吸一口气,用尽全身力气,将所有翻江倒海的痛苦和悲伤狠狠压回心底最深的角落。她抬起头,强迫自己绽放出一个无比灿烂、甚至有些过度夸张的、带着泪光的笑容:
“没有!我才不怕呢!就是…就是风有点大,眼睛进沙子了…”她声音有些犹豫,试图驱散父母的担忧,“而且…我就是太开心了!真的!特别特别开心!谢谢叔叔!谢谢阿姨!”
她反复说着“开心”,仿佛这样就能说服自己,也能说服他们。
她想要一个美好的结局。哪怕只是偷来的、只有短短一天的美好幻梦。哪怕明天就要重新坠入无尽的黑暗和挣扎。就让她彻底沉醉这一天吧!就让她贪婪地汲取这最后的温暖,将它化作支撑自己走下去的全部力量吧!
夕阳终于挣扎着沉入地平线,游乐园里华灯初上,各色霓虹灯闪烁起来,试图驱散结界带来的压抑,却终究让一切笼罩在一片光怪陆离的朦胧之中。玩了一天的三人,都拖着疲惫不堪的身体,但脸上却都带着发自内心的、心满意足的笑容,那是一种耗尽体力后纯粹的快乐和充实。
站在游乐园喧闹的出口,身后是依旧沸腾的欢声笑语和悠扬的告别音乐,身前是逐渐沉寂下来的城市夜景。绚丽的霓虹灯将三个人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交织在一起,仿佛不愿分离。
白小汐看着身旁还在意犹未尽地讨论着刚才哪个项目最刺激、哪个小吃最好吃的父母,看着他们被五彩灯光柔和了的、带着明显疲惫却洋溢着愉悦和满足的侧脸,看着父亲说话时眉飞色舞的样子,看着母亲掩嘴轻笑时眼角的细纹…积蓄了一整天的、几乎要将她撑裂的幸福和酸楚,终于冲破了所有理智和伪装筑起的堤防。
她忽然转过身,面对着他们,然后毫无预兆地张开手臂,用力地、紧紧地、几乎是用了抱住救命稻草般的力气,同时抱住了父亲和母亲!
父亲和母亲的身体都明显地僵住了,猝不及防地被她搂住,一时间甚至有些不知所措。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奇异的安静,只有身后游乐园遥远的喧闹如同背景音般隐隐传来。
“叔叔…阿姨…”她把脸深深地、深深地埋进母亲柔软的肩膀和父亲坚实的臂膀之间,贪婪地呼吸着那令她安心落泪的气息,声音闷闷的,带着无法抑制的、剧烈的颤抖和浓重的哭腔,“谢谢你们…谢谢你们…今天的陪伴…谢谢你们…给了我…给了我一个家一样的地方…给了我…这么美好的一天…我…我真的很开心…真的…这辈子…都不会忘记…”
她停顿了一下,仿佛需要积蓄跨越一个世纪那么长的勇气,用尽了灵魂里最后一丝力量,那两个在她心底呼唤了无数个日夜、刻骨铭心的称呼,终于冲破了所有阻碍,哽咽着、清晰地、颤抖地呼唤而出:
“…爸…妈…谢谢你们…对不起…再见…”
被紧紧抱住的父母,身体再次明显地僵硬了一下。母亲的肩膀微微颤抖起来。父亲的背脊挺得笔直。空气中那奇异的安静持续了几秒。他们似乎完全懵住了,困惑于这突如其来的、过于亲昵且逾越了“客人”身份的称呼和情感爆发。那些被蒙蔽的记忆,似乎因为这强烈到极致的情感冲击而产生了细微的、几乎无法察觉的涟漪。
最终,人类心底那份最原始的、天然的慈爱,和此刻弥漫的浓烈离愁与不舍,压倒了一切细微的异样感和逻辑上的困惑。
母亲的眼圈瞬间就红了,泪水无声地滑落。她伸出手,温柔地、紧紧地回抱住白小汐,像是要把这个让人心疼到骨子里的女孩揉进自己的身体里,轻轻拍着她的背,声音哽咽得几乎语不成句:“傻孩子…傻孩子…说什么谢…说什么对不起…以后…以后想家了…就回来看看…阿姨…阿姨一直给你做好吃的…房间一直给你留着…”
父亲沉默着,然后也用他宽厚温暖的大手,极其笨拙却充满了无尽的力量和怜惜,轻轻地、一下下地拍着白小汐的后脑勺,就像小时候安慰摔跤了的她一样,声音沙哑低沉,仿佛蕴藏着巨大的、无法言说的情绪:“嗯…路上…一定要小心…好好…照顾好自己…别委屈了自己…”
没有明确的回应那声“爸妈”,但那无声的、温暖的、近乎本能的接纳和拥抱,那哽咽的叮嘱,已经是这个世界能给予她的、最好的、也是最残酷的答案。
白小汐的眼泪终于彻底决堤,汹涌而出,不是出于悲伤,而是一种巨大的、酸楚的、近乎悲壮的慰藉和满足。她贪婪地汲取着这片刻的、偷来的温暖,将这份触感、这份气息、这份毫无保留的、或许源于本能而非记忆的关爱,深深地、深深地刻进灵魂最深处,烙进每一次呼吸里。
她的愿望,在这一刻,似乎得到了某种程度的、虚幻却又真实的满足。虽然短暂如烟火,虽然建立在巨大的谎言和无法言说的痛苦之上,但这份温暖,这份拥抱,是真的。这就够了。
第二天清晨,天色未明,整个世界还笼罩在一片深蓝色的静谧之中,只有结界那恒定的、令人压抑的微光提供着微弱照明。
白小汐悄无声息地起身。她没有开灯,借着那微弱的光线,如同最谨慎的幽灵,开始行动。她将自己睡过的床铺整理得一丝不苟,被子叠成标准的豆腐块,枕头上看不到一丝褶皱,仿佛从未有人躺过。她仔细地打扫了房间的每一个角落,擦拭了每一寸桌面和椅背,将一切物品回归原位,甚至比之前更加整洁、更加空旷。
“白小汐”正抱着抱枕还在沉睡,她深深看了一眼,悄悄带上房门。
她走到厨房,打开冰箱,看着里面母亲为她准备的、还没吃完的菜和零食,手指眷恋地拂过那些保鲜盒,最终却只是轻轻关上冰箱门。她从自己贴身的口袋里,取出为数不多的现金,仔细地数出足够一两个月生活费的份额,将它们折叠得整整齐齐,压在了餐桌上的纸巾盒下面。她不能留下太多,那会引来怀疑,但这些,或许能让他们偶尔吃上一顿更好的饭菜。
做完这一切,她站在客厅中央,静静地环视着这个短暂收容了她、给予她最后温暖与慰藉的“家”。目光久久地流连在父母紧闭的卧室房门上,那目光里盛满了无尽的爱恋、不舍、愧疚和决绝的悲伤。
她没有留下任何字条。任何话语在此刻都显得苍白而危险。她也不能再回头。多看一眼,多停留一秒,她都害怕自己会彻底崩溃,会失去离开的勇气。
最终,她只是深深地、深深地向那扇门鞠了一躬,像一个最虔诚的信徒,向她的神殿做最后的告别。
然后,她毅然决然地转过身,轻轻地、几乎没有发出任何声响地推开大门,侧身闪出,又轻轻合上。
“咔哒。”一声轻微到几乎听不见的锁舌啮合声,像是为她这偷来的温暖时光,画上了一个休止符。
晨雾弥漫的寂静街道上,她的身影显得格外单薄和孤独,渐行渐远,最终彻底消失在灰紫色的、冰冷而无情的结界微光之中,如同水滴汇入无边苦海,再无痕迹。
只有那个被打扫得一尘不染、仿佛无人曾入住过的房间,和餐桌上那叠被仔细折叠、承载着无声牵挂与告别的纸币,在苍白的晨光中,诉说着一个“女儿”曾经来过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