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门的一瞬间,还没等我看清门内的景象,一股强大的吸力把我们三人一起吸进了门内。
“救命啊!”
只听到林可可发出的一声尖叫,随后我的意识仿佛中断了一样,什么都不知道了。
不知过了多久,我被耳边叮叮当当和嘎吱作响的声音吵醒了。身体像被禁锢住了一样,完全不能动,连一根手指都……
实话说,我感觉不到手指的存在,甚至感觉不到四肢的存在。
我竭力睁开眼睛,视野逐渐清晰,但映入眼帘的景象却让我完全无法理解。
“这是……什么啊……”
整个世界都是昏黄色,像涂满了机油的精密机器。无数齿轮紧紧咬合在一起,缓缓转动,摩擦发出嘎吱嘎吱的声音,有一种机械表内部构造的感觉。
视野所及全部都是齿轮,大小不一,形态各异。有八个齿的小齿轮,有三十个齿的稍大一点的齿轮,也有带着成百上千个密密麻麻的齿的大齿轮。虽然都是圆形,但齿轮上装饰的花纹也都不同,看不出什么规律,有点像人类的指纹。
可怕的是,我的视野本身也在缓缓转动。整个世界在我眼中旋转,天旋地转,直至完全颠倒,再缓缓归正,周而复始。
什么情况?难道我也是齿轮?
被自己的念头吓了一跳,我试着转头看周围的东西,但并没有“头部”的实感,只是视角发生了旋转。
两个很粗的大齿轮在我身旁,一左一右夹着我,它们大概有十厘米宽,我的齿大概有五厘米宽。
等一下,我的齿?我果然是个齿轮?
往下一看,我的心凉了半截。我的视角似乎处于一个齿轮的中心,这个齿轮直径大概一米,另一边的视角是一根细长的金属轴,是支撑这个齿轮旋转的轴。
身体没有任何实感,想伸出手,可是无处用力,丝毫感觉不到手的存在。
到底是怎么回事?这里应该是心象空间吧,为什么我变成了齿轮?原来的身体去哪了?
巨大的恐怖感淹没了我,无法呼吸,心被紧紧揪着。但那只是我的错觉,因为我感觉不到肺和心脏的存在,也不需要呼吸。
难道这是一场梦?如果是梦的话,快点让我醒过来呀!
视野还在旋转,已经数不清过了多少圈,我拼命挣扎,试图扭动身体挣脱束缚。可我完全不知道怎么用力,我的“身体”只是个金属片,没有肌肉,什么都做不了。
“有人吗?这是怎么回事啊?”
我试图发出声音,本以为没有声带也办不到,结果却莫名其妙地听到了自己的声音。
这声音有一种沙沙的机械感,像90年代收音机信号不稳时发出的声音,而且声音也不是从我身边发出的,更像是从天上或者遥远的地方传来的。
“有人在这里吗?救救我啊!”
声音似乎可以按照我的意念发出来,于是我反复喊,竭力让自己的声音变得更大。
“为什么还会有人来这里?”
忽然,我听到一个中年男人的声音,这声音带着麻木、疲惫和颓废,听起来比潘成学长还要绝望。
“你好!你是谁?能把我救出来吗?我不知道怎么回事……好像变成……齿轮了。”我仿佛抓住了救命稻草,立刻向他求救。
“不可能的,我救不了你,我也是齿轮。”
“什么?”
“这里是齿轮之城,每个人都是齿轮,都是这个城市的一环,维持着城市的运转。”
他的话我完全不能理解,齿轮之城是什么东西?这里不是心象空间吗?
难道说……这个齿轮之城就是一种心象空间?
完全没听说过啊!心象空间为什么还会把人变成齿轮?
“对不起,我不知道齿轮之城是什么意思。不过,难道您是刘和全老师吗?”
“是。”
果然如此,这个心象空间的正主找到了,按照之前的理论,是他的内心塑造了这个世界。
可是,齿轮之城……也太恐怖了吧。我现在非常后悔进入这个地方,变成齿轮后完全失去了对身体的控制,千篇一律地一圈圈旋转,简直生不如死。
“刘老师,我叫唐骥,物理系的大一学生。”
“哦。”
太冷淡了,他似乎没什么兴趣跟我对话,我必须得主动点,像上次那样解开空间主人的心结。
“刘老师,您最近遇到了什么不开心的事吗?”
“没有。”
“听您的声音可不是那么顺利,是太累了吗?”
“我只是觉得,生活中的一切都没什么意思。”
太好了,听到这句话,我终于找到了一点方向。
在打开刚才那扇幽灵门之前,我就想过刘老师的内心到底变成了什么样。他家庭美满,工作稳定,似乎没什么不顺心的事。然而,按照幽灵门的产生条件来看,他还是产生了相当程度的极端情绪。
那么,这种情绪有可能是什么呢?开门之前我有了一些猜测,开门之后,尤其是看到这些齿轮的时候,我已经可以确认了。
“刘老师,身为教务秘书,我猜您一定对这种日复一日的重复工作感到厌倦吧?刚才跟您同事,也就是教务处的其他老师聊过之后,我了解到您的工作似乎重复性很高。”
我以为会得到他的确认,没想到等来的却是沉默。
“每学期都是一样的工作,排课、处理选课、核算成绩、整理试卷、毕业复核,等等。而且身为教务处的一员,您的工作也只是整个教务处的一环,起到一个承上启下的作用,毫无自主性和创造性,就像这里的每个齿轮。”
他说的没意思,应该就是指这些吧。
“我是个齿轮,你也是,每个人都是。我在这里,和在外面,又有什么区别呢?”他用麻木的嗓音说道,算是默认了我的说法。
“但我觉得这种想法是不对的,工作并不是生活的全部,您还有其他时间来做自己的事。”我试着打破他的信念,否则无法逃离这个可怕的心象空间。
话说,学姐和林可可在哪呢?完全没看到她们……不对,她们很可能也变成齿轮了。以林可可的性格,恐怕会吓个半死吧,但我现在也没时间管她们了。
“不只是工作,其它的一切也都是齿轮。”
“为什么?您可以有自己的独特的生活方式,有自己的爱好。”
“哪有什么独特?类似的行为,趋同的生活方式。说到底,每个人的想法生下来就被社会所塑造,即使有所偏好,也不过落在社会允许的目录里面。你以为的独特,其实只是齿轮上面带有几个齿的区别。无论如何,都逃不出这座齿轮之城。“
“这……”
他突然说出奇怪的话,让我措手不及,一时间哑口无言。
“生活中的产品都是其它齿轮制造出来的,而你也同样发挥着齿轮的作用——为其它齿轮做贡献。你需要为配合别的齿轮而打磨自己,齿数过多就要砍掉,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配合其它齿轮工作,直到自己生锈坏掉。我已经看透了这样无趣的世界,不如让我留在这里吧。”
难怪他触发了心象空间,先不论这种想法是否正确,起码情绪已经很极端了。
“您可是有家人的。”我试着从另一个角度进攻,“您有妻子和女儿,留在这里,难道不会想念她们吗?”
“她们也是齿轮的一部分,而且是现实中跟我结合最紧密的两个齿轮。我爱她们,但也被她们束缚,我已经为她们转动了太久,也许现在已经不再需要我了。虽然看不见摸不着,但现实中的齿轮远比这里的更多更复杂,比起现实,我更喜欢留在这里。”
这人是个疯子吧?连家人都可以丢下吗?
如果有脸的话,我会瞠目结舌,但我是个齿轮,做不出表情。
虽然他的结论很荒谬,但说法也不是完全没有道理。的确,我们每个人都是社会的齿轮,不论如何都逃不掉被安排到某个位置旋转到生锈的命运。
他对现实生活感到麻木,认为身边的一切都是齿轮,自然也就失去了生活的动力,也丧失了对别人的感情。毕竟人不可能对齿轮产生感情。
所以其他教务老师发现他工作状态很差的时候,他就已经产生了这种颓废的想法,就算不进入齿轮之城,在现实中也会一蹶不振。
“听别的老师说,您刚入职的时候可不是这样的。那时候您工作劲头很猛,甚至还能帮别人完成工作。”
“那时的我还年轻,以为拼命工作会有带来什么改变。可是我错了,不论我做什么结果都是一样。十多年下来,我已经被磨平了棱角,失去了激情和动力,变成了一个随遇而安的齿轮。”
这是中年人的悲哀吗?他的语气毫无波澜,像个预先录制的音频,像是已经彻底认命了。
“同学,你应该不懂吧,你的人生才刚开始,就像当年的我一样充满干劲。”
“我……”
我真的不懂吗?我确实没有经历过千篇一律的阶段,从小到大,我一步一个脚印,踏实地在走。未来充满了不确定性,不像他说的那么悲观。
“刘老师,我懂您的感受。”我却这样说。
“骗人。”
“我感觉到的不是您说的被其它齿轮所控制,没有自由。而是另一种恐惧——毫无特点的平凡。作为一个学生,从小到大我经历了这么多年的教育,最让我难过的就是——我是个平凡的人,毫不起眼,就算再怎么努力也会泯然众人。我承认自己没有什么超人的天赋,我没有足以成为运动员的身体素质,没有竞赛获奖级别的智力,生来就不是特别擅长什么东西。我并非追求超越别人,而是希望拥有一个精彩而独特的人生。用您的话说,我不想成为和别人一样的齿轮。”
没错,这就是我能和刘老师共情,从而进入齿轮之城的根本原因。
“我很高兴你能理解我,但是就算你再怎么不愿意,仍然无法逃避成为齿轮的命运。比如,现在你就是个齿轮。”
“您说的是事实,我现在同样作为齿轮被困在这里动弹不得。如果是上大学之前的我,这里就是我永远的牢笼和坟墓。但现在的我并不是这样。”
“现在有什么区别?还不是一样。”
“您可能没有听说过‘魔法’这种东西,不过魔法的存在是千真万确的。从遇到学姐的那一刻,我的人生就发生了改变。我摆脱了平凡,看到了拥有无限可能性的世界。”
“魔法……?”
“虽然刚起步,但我很荣幸成为这个绚丽多彩世界的一员,为探索人类魔法边界做些微不足道的贡献。”
心象空间的规则我早已了解。逻辑和理性不重要,重要的是情绪。
我深吸一口气,酝酿情绪,然后猛然爆发。
“我是象牙塔的魔法师‘白塔’,绝不是这里随处可见的齿轮!”
轰隆一声,身体的束缚骤然消失,有种橡皮泥被肆意揉捏的感觉。短短几秒后,我稳稳站在附近一个齿轮之间连接的平台上。
手脚、躯干、脑袋……身为人的一切都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