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火车站假装转了几圈,我没有坐上回南京的火车,而是再次坐车回到了柳河村。
跟爸妈说我自己坐车回学校,其实完全是谎言。
首先,老爸的腿和老妈的肺病都必须第一时间治疗,耽误不得,所以我把他们送到了医院。
其次,和王家的恩怨必须解决,否则即便他们这次治好了病回家,也还会被王家继续欺负。包括王耀华在内的王家人,完全是一副村霸嘴脸,肆无忌惮地欺负我们家,还随意打人、断了我们的水源,这简直是把我们家往绝路上逼。
然而,如果让爸妈知道我独自回村面对王家,他们一定会拒绝离开,这样两件事都难以解决,局面就僵住了。
所以我骗了他们和燕秋,谎称自己回学校,其实杀了个回马枪,再次回到村里。
本以为依然是空荡荡的村口,如今却有三个女性长辈站在那里闲聊。远远见到我,她们马上摆手招呼我过去。
“我就说嘛,老唐家的小子回家了,你还说我眼神不好。”
“哎呦,我也是有点老花眼,怎么跟老太太似的,唐家小子都认不出来了。”
“谢阿姨,彭阿姨,还有……”
“咋了小子?”其中一位满脸皱纹的老太太佯怒道,“我是你潘奶奶,几年不见,连奶奶都认不出了?”
“没、没……哪能呢!潘奶奶好!”我连忙挤出笑容。
两个阿姨和一个潘奶奶,都是和王家无关的人。谢阿姨是李燕秋的姑姑,彭阿姨跟我家的关系也不错,潘奶奶在我小时候还总去我家串门,带着从树上或者地里抓到的各种好玩的小动物给我玩,我很喜欢她。
从小,她们就喜欢叫我“唐家小子”,说我是村里最懂事最乖巧的男孩子,所以愿意让自家孩子跟我玩,我对她们的印象也不赖。
“唐家小子,这次回家是为了你老妈的病?”潘奶奶一眼就看出了我回来的原因。
“是啊,我让他们去市里的医院看病了。”
“实不相瞒,唐家小子,你老妈的病,多半是被王家人给气出来的。”彭阿姨一脸不忿地说道,“其实这事村里人都知道,只不过大家都不敢声张。”
“王家的事我都听燕秋说了。他们实在欺人太甚,我这次回来一定要找他们算账。不过彭阿姨你刚才说,大家都不敢声张,是怎么回事?”
这是绝好的情报站,我可得好好利用。
彭阿姨警惕地环顾四周,确认没人偷听后,才神秘兮兮地凑近我,压低声音说道:“唐家小子,你不知道吧?就从你考上大学走了之后,这王家,可就突然发迹了!”
“怎么个发达法?”
“说是上头有人!王振虎给他大儿子买了个村主任的官!”
“什么?村主任换人了?这些年一直都是葛爷吗?”
从我记事起,柳河村的村主任一直没换过,都是一个德高望重的老头,我们小辈都叫他葛爷。他总是笑容可掬,平时不紧不慢的,可要是到了紧要的时候,却比谁都果断、坚定。他替村里人主持公道,维护邻里和睦,在镇里为村子争取补贴……这么多年,他为柳河村做了不少实事,村里人都很尊重他。
坦白讲,我们都习惯了葛爷当村主任的日子,以至于他就是村主任的代名词。
他突然被换掉,让我难以接受。
“哎呀,别提了,葛叔已经走了!”
“什么?”
我大吃一惊,“这么大的事,怎么没人告诉我?到底是怎么回事?”
“谁说得清呢?”彭阿姨小声说道,“据说是王家人把村集体的土地强占了,租给外人,收的钱全归自己腰包里。葛叔气不过就去找人家要土地,再不济也要见到租金。可王家人不仅不给,还骂了他一顿,骂他是老不死的,活这么大岁数不如喂狗!”
“他们怎么干出这么猪狗不如的事?”
“唉,可不是嘛。”潘奶奶拍了拍我的肩膀,“本来老葛岁数大了,身体也不好,受了一顿气后就走了……后来村里人因为这事差点跟王家人打起来呀!”
“最后怎么没打他们一顿呢?”
“本来要打的,当时王家门口围了不少人,可是后来不知道怎么的,好几辆警车到了,把人都赶走了。”彭阿姨遗憾地摇了摇头。
“是王家报的警?”
“肯定是!这几个月不知道怎么回事,只要有人跟王家起冲突,镇上的派出所就向着他们说话。有人耐不住性子,跟他们动了手,结果被王家那群流氓狠揍了一顿不说,还被抓走拘留了十几天,真不讲理啊!”
“这么说,他们买通了镇派出所的某个领导给他们撑腰,在村里为所欲为?”
简直难以置信,王家人的所作所为已经突破了法律的底线,而且使用某种手段避免自己遭到制裁,从而更放肆地在村里胡作非为!
“不知道,都是听村里人传的。”
“奇怪,如果是这样的话,他们应该会给那位领导拿了不少钱。他们王家有那么多钱吗?”
在我印象里,王家虽然人丁兴旺,枝繁叶茂,但也和唐家、李家差不多,本质上都是农民,按理说没有足够贿赂别人的钱。
“他们强占了村集体的土地,租金就几万几万地收!还有把以前大家辛苦种的树都砍了,木材也卖了不少钱!可惜了,多好的树啊……”彭阿姨遗憾道。
“原来如此,他们这次当上村主任,估计还有一些灰色收入。这些收入应该足够贿赂领导,在村里撑起保护伞了。”我恍然大悟道。
“我们是没办法,也没钱挪地方,现在对王家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唐家小子,你上了大学,念了书,最好想办法把你老爸老妈都接走吧,这村子不是人呆的地方。”
潘奶奶这番话终于让我理解了燕秋刚见到我时说的话,她也希望我能带着爸妈离开这村子。
这就意味着,村里人完全拿王家没办法,几乎是任人宰割的状态了。
突然,谢阿姨扯了扯潘奶奶的袖子,还对彭阿姨使了使眼色,两人立刻心领神会,恢复成我来之前的样子。
“你们在这干嘛呢?”
一个低沉而威严十足的中年男性嗓音传来,我心里一惊,汗毛倒竖,浑身细胞都紧张了起来。
“王哥,我们这不出来遛遛弯,正好碰上了唐家小子,聊两句。”谢阿姨露出谄媚的笑容,彭阿姨点头称是。
“哦,唐家小子。”
和他对视的一瞬间,我从未感觉到如此巨大的压力。
王振虎,王家现在的大家长、话事人,村里最有权力、最可怕,也是最畜生的人。
他是头野兽,比我高一头,膘肥体壮,膀大腰圆,满脸横肉。一大撮黑胡须下面包裹着一张横行无忌的嚣张面孔,他双眼如钩,神态似虎,仿佛盯上猎物就会将其撕咬得血肉模糊。树干一样粗壮的手臂和石柱一样肥大的腰,简直是碾压一切的粉碎机。
上大学之前,每次回村的时候我也偶尔会见到他,但当时的他也只是沉默寡言的大叔,远远不如现在这样恐怖。
“喂,快叫王叔。”谢阿姨用手肘轻轻戳了我两下。
“王叔。”我不甘不愿地叫了一声,他盯着我,轻哼了一下,然后转头扫视两位阿姨,“明天的大宴,你们都能来吧?”
“能,当然能。”谢阿姨热情地点头。
“那什么,份子钱的事……”彭阿姨面露难色,用手指挠了挠脸,上半身不自觉地前倾,“这次能不能……”
“没得商量。”王振虎蛮横地打断了她,“大宴是我们村的习俗,如果你要不想在村里呆了,可以一分不拿。”
大宴……是什么?
对了,昨晚在我家门口,王耀华也跟燕秋提过,让她在大宴上陪王耀华喝酒。
可是,我在村里生活了十几年了,为什么之前完全没听过这个词?还有我不知道的习俗?
“那……能不能晚两天,我们家的菜还剩下不少没卖出去,等卖出去了再……”
“啊?”
王振虎踏前一步,直接逼近到彭阿姨面前,两人之间距离只有不到三十厘米,几乎快要贴上了。
彭阿姨脸色铁青,吓得后退了两步,但王振虎不依不饶,又向她逼近。
一只像熊掌一样的大手一把抓住了彭阿姨的衣领,把她像提小鸡仔一样提了起来。
“拿,我们拿,我们家该拿多少就拿多少……”身体悬空的彭阿姨立刻投降,连一句不字都不敢说了。
潘奶奶也苦口婆心地劝道:“振虎啊,彭惠刚才只是随口说说,之前每次大宴都没少拿一分钱。看在我的面子上,就算了吧。“
“哼。”他粗壮的大手一松,彭阿姨立刻落地,差点摔了个跟头。
忽然,王振虎又把目光放在了我身上。
“唐家小子。”他缓缓吐出四个字,眼神锋利如刀。
“怎、怎么了?”我也被吓得不轻,心里直打鼓。
“明天大宴,你家要去。”
“大、大宴是什么呢?”我装傻地问道。
他眯起眼睛,似乎在考虑怎样撕碎我。
站在一旁的谢阿姨对我疯狂使眼色,示意我不要乱说话。
“好、好的,我爸妈都去医院看病了,明天我去就是了。”
在这里跟他起冲突绝对不明智,没有魔力笔的我现在什么都不是,这头野兽能够随意地把我生吞活剥。
“还有,份子钱。”他牢牢盯着我,丝毫不给我喘息的机会。写在我脸上的恐惧被他尽收眼底。
“要拿多少……”
“一千块。”说完,他顿了顿,“这是一般人家的数,你们家不一样。大学生翻倍,两千。”
“两千?!”我倒吸了口冷气,这简直是狮子大张口!为什么办个宴席要随这么多钱的份子?闻所未闻!
“我说两千,就两千,有意见?”
“没有……”
“那就好。”说完,他转身就走,留下惊魂未定的我们几个人。
良久,我们才回过神来,潘奶奶皱紧了眉头,“振虎太过分了,把人家打成那样,还要那么多钱。”
“我说……大宴到底是怎么回事?”我如鲠在喉,难受得很,但也不得不先弄清楚状况。
“这是他们王家最不是人的地方。”谢阿姨拍了拍被吓傻的彭阿姨,“自从当上村主任,他们就不知道怎么想的损招,每个月办一次宴席,要求村里每家至少去一位,还要随很多份子钱。一开始是每家五百,现在涨到了每家一千了。”
“如果不给,或者不去,会怎么样?”我忐忑地问道。
“你觉得呢?唐家小子。”她以问作答,“王家五虎的名号,你又不是不知道。现在又有人罩着他们,惹了王家的下场你应该很容易想象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