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盐水鸭、美龄粥、金陵烤鸭包……还有糖芋苗。唐骥同学，你还有什么想吃的吗？”
“你点就好了……我也不懂。”
我们在老门东的一家叫做梅花颂·金陵小馆的店里吃午餐，恰好有个靠窗的位置，适合一边吃饭一边欣赏街景。
可可熟练地点完菜，就开始翻阅刚才我帮忙拍的照片。
“嗯……这张比较可爱吧，这两张重复了，删掉一张……”
“我说啊。”我忍不住问出了一直憋着的问题，“你都已经活了几百岁了，为什么还像个小女孩一样？”
“我本来就是小女孩啊，一年级的女大学生不就该这样嘛。”
“不不不，你应该是个几百岁的老奶奶，对着自己年轻时候的照片嘿嘿笑……”
这场景想想就很诡异。
“要是坐在你对面的是学姐，你还敢说这种话吗？”
“那肯定不敢……不对，学姐也没有活几百岁啊。”
她放下手机，抬起头来，认真地看着我的眼睛，“唐骥，虽然我确实活了几百岁，经历过无数不同的人生，但每个人生对我来说都是新鲜的。用灵魂置换魔法把自己的灵魂和年轻的灵魂交换了身体——或者说夺走了他或者她的身体后，我可是心怀感激地在使用新身体，并且认认真真地按照新身份活下去，从不敷衍。”
“原来如此，没想到你比我想象的要好一些……不过说到底也是个大坏蛋。”
她噗嗤一声笑了，“怎么，到现在还不愿意接受我是个坏人的事实吗？”
“我只是可怜那些被你夺走身体的人，他们明明拥有美好的未来，却没活多久就要被迫进入年迈的身体。”
那是种怎样的痛苦滋味，我难以想象，但一定会给他们的人生带来毁灭性的打击吧。
“你要这么说我也没办法。”她摊了摊手，“我并非夺走了他们的人生，而是代替他们活下去。”
“冠冕堂皇地粉饰自己。”我小声嘀咕。
“好吧，既然你坚持的话，记忆唤醒。”
刹那间，她眼神一变，脸上的笑容顿时消失，气势陡然上升，有一种恐怖的威压感。
“别，我错了还不行吗，你别生气啊……”我有点害怕，真要惹急了，我可打不过她。
变化停止后，她的双眼中几乎看不到瞳孔，只剩下两个发白的眼球，而紧绷的脸像一幅毫无生气的人偶。
“唐骥。”
这声音一出，顿时让我浑身起鸡皮疙瘩。
听起来非男非女，有种电子合成音效的感觉。
“你……你是谁？”
“我就是你一直在讨论的，真正活了几百年的‘魔妖’人格。”
吓死人了。
她好像不是一个人说话的声音，而是几个人甚至十几个人同时在说话，声音叠加在一起。
“可可你别这样，我害怕……”
“此刻的你，并非和我这个名为林可可的女大学生对话，而是与‘我们’，几十个不同时代的灵魂一起交流。”她的眼神变得极其锋利和深邃，我仿佛能看到一群身份各异的人坐在我对面，脸上露出不同的表情，嘴里说出不同的话。
“那林可可又是怎么回事……”
“灵魂置换魔法会保留原宿主的完整人格与记忆。一代又一代，我的记忆会越来越多，无数人格在我的精神世界里互相冲突、嘶吼，会造成难以想象的精神负荷。为了避免自己被撕裂，平时的我会使用‘记忆沉睡’魔法，将除了当前身份之外的所有人格与记忆都暂时封印。所以，你平时见到的，只是‘林可可’。而现在……”她空洞的白色眼球转向我，“所有人格都被唤醒，在你面前的，才是真正的‘我们’。”
魔妖的真身降临后，强大的气场丝毫不弱于另一个传说级魔法师——魔女。仅仅用林可可的身体就有皇帝，不，在那之上的神明一样的威压，空洞的双眼俯视着世间万物。
这到底是作为魔妖本身的超然，还是经历了岁月长河之后积累出来的强势？
“你刚才说，我夺走了他们的人生，对吧？”
“对不起魔妖大人……”
“呵呵，你不用这么害怕。我唤醒记忆是为了告诉你，他们的人生并非消失了，而是作为新人格寄宿在我的体内，某种意义上也是一种永生。所以我刚才说‘代替’他们活下去，就是这个意思。”
“我知道了，我不会乱说话了。”
我变得特别乖巧，大气都不敢喘。
她盯着窗外，嘴角微微上扬，“说起来，这老门东，以前这附近有个做云锦的作坊，老师傅的手艺那真是一绝。织造的时候，整个屋子里都是一种特别的湿度，为了保住丝线的韧度。那种身体的记忆，比文字真实多了。”
“这个记忆来自……”
“民国时代一个普通的马车夫，那段人生确实过得不怎么好。”
用“段”来形容一个人生吗……对于她来说，人生是一条无限延伸的射线，每个人的一生只是其中一段。
“民国？这么说你经历过真实的抗战历史喽？”
“当然，我们经历过不同的时代，亲眼见证过风起云涌，波澜壮阔的时代，也曾经在黑暗绝望的时代中艰难求生。”
“即使是你，也需要艰难求生吗？”
“时代就像洪流，每个人只不过是其中的一滴水。就算我是魔妖，也不能阻挡这股洪流，只能被洪流推着走。太过贫苦的年代，我一样需要吃糠咽菜。”
这时，服务员端来了我们点的菜，整齐地摆在桌上，丝毫没有注意到魔妖的变化。
“谢谢。”为了避免她发出奇怪的声音，我抢先说道。
她舀起一勺美龄粥，优雅地送入口中。微微闭上眼睛，仿佛在解码一段复杂的记忆。当她睁开眼时，目光变得悠远。
“这碗粥甜得很温柔，豆浆的香气也恰到好处。但比起我第一次喝到的，它太精致了，精致得像被反复润色过。”
“早期的美龄粥是什么味道？”我渐渐适应了和这个怪物的聊天，恐惧也几乎消退了。
“我曾在北方一个寒冷的早春，作为一个刚失去丈夫的农妇喝过一碗类似的粥，只是一碗用豆浆、米和少许山药熬煮的药膳。等到这个故事和蒋夫人联系在一起时，它就变成了官邸餐桌上的时尚饮品。”
“那现在的味道呢？”
“现在这碗，它很好，但只是属于这个时代。糖用的是精制糖，甜得稳定而均匀。”
“我好像在跟一块活化石一起吃饭，搞得我都不敢吃了。”我擦了擦额头上不存在的汗。
“怕什么呢，我们又不会把你怎么样。”她做出瘆人的微笑，“组成‘我们’的所有人格里，大部分都觉得你是个不错的小伙子哦。”
“话说，最早的人格，也就是你第一次出生后的人格是什么？”我好奇地问道。
“啊……这个呀。”她咬了一口盐水鸭，“我最早出生于明朝中期，是一个江南士绅家族的小姐。那时的我在自家园林长大，熟知琴棋书画，但那个年代的女性就像浮萍，无法主宰自己的命令。通过和父兄的交谈，我隐约得知朝中的党争和繁荣的海外贸易，以及被称为‘西学’的奇异知识。”
“但是也挺幸运的，能出生在这样的大家族，起码衣食无忧。”
“非也。后来父兄得罪了朝中势力，导致全家被抄，父兄和其他男性全部处死。一夜之间，我就沦为了罪臣之女。”
“这……这也太大起大落了吧！”
“我被迫变卖了所有首饰和漂亮衣服，只为换取明天的一口饭吃。后来嫁给了一个粗俗的商人，那商人享用过我之后，又把我卖到了烟花之地。也是在那时，我学会了在不同男人面前扮演不同的角色，也学会了一眼看穿别人内心的本事。”
“居然这么悲惨……你能活下来真不容易啊。那精神魔法呢？”
“我刚才说的就是啊。”
“什么？难道看穿别人内心指的是……”
“嗯，读心魔法，是我自己发明的。”
“从零发明魔法？没有人教你？”
“嫁人之后，我开始学习刺绣，刺绣的时候可以做出不同图案，但有些图案似乎能发光。”
“这么神奇？简直不可思议！”
“没什么好惊讶的，你学姐不是也独立发明出了时间魔法吗？”
“但她有魔法典作为基础，相当于在前人的肩膀上做研究。而你，凭空就能创造出高难度的精神魔法，我从未见过有这种天赋的人。”
她不置可否，毕竟被称为传说级魔法师，这种天赋完全配得上称号。
“现在的魔妖状态并不能维持很久，过多的记忆让我的精神负荷很大，如果你没别的问题，我要恢复回去了。”
“等等，还有最后一个问题。”我深思熟虑之后，开口道，“你活了这么多次，不觉得厌倦吗？”
“虽然我经历过无数人生，但时代终究会向前进。对于一个时代，我只能用一个身份去体验，这份体验对我来说也是独一无二的。譬如，这是我第一次在这座古老的城市使用智能手机，第一次看到它变成车水马龙的钢铁森林。”
她的话如同一杯让人回味无穷的茶，光是喝一口，就能品尝到那庞大的人格共同体的沧桑厚重。
“记忆和人格是基本对应的，一份保留一份记忆，就能保留一份人格。而拥有几十个人格的我，具有无与伦比的精神力量。换句话说，我活得越久，魔法能力就越强。也许有一天，真的能到达魔法之路的尽头。”
“魔法之路，有尽头吗？”
“谁知道呢？”她微微一笑，轻轻念出几个字，“记忆沉睡。”
刹那间，她身上巨大的气场消失得无影无踪，只剩下一个呆滞的林可可，嘴里还留着一根鸭骨头。
“喂，你还好吧？”我在她面前摇了摇手。
“啊！”她猛地回过神，“让你久等了，我回来了。”
“你是林可可？”
“对啊，不然呢。刚才把你吓了一跳吧，我把他们都放出来之后，就失去了身体的控制权。”
“还真危险啊，我还以为自己要被杀了。”
“呵呵呵，唐骥同学刚才的样子很乖巧呢。”她捂嘴偷笑起来，是我熟悉的林可可，“来，张嘴，啊——”
“你、你这是干嘛？”
我不解地看着她伸过来的勺子。
“互相喂饭啊，这不是男女朋友恩爱的表现嘛，快张嘴吧！”
“那不相当于间、间接……”
“你要是想直接接吻，我也可以满足你哦。”
“不不不！我没有！”
“那就快张嘴吧，啊——”
我只好吞下了她勺子上的粥，突如其来的人格切换让我措手不及。
“现在轮到你了，来，啊——”
她闭上眼睛，张开嘴巴，等待我的投喂。
……
……
与此同时，街道对面的餐厅里，一个身穿风衣，呆着高帽的男人正恶狠狠地透过玻璃盯着外面。
“先、先生？有在听吗？沙发烧起来了！请快点离开这里！”
“杀了你们……杀了你们……”
“先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