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一的清晨六点半,在这个时间点醒来对一名上班族而言刚刚好,可对于一个熬夜到深夜一点半才勉强入睡的人来说实在是提不起什么精神。
张清唯侧躺在床上,被闹钟强行唤醒的身体仿佛被重物压在身上似的难以动弹,昏昏沉沉的脑袋指挥双眼忍着阵阵酸痛缓缓睁开,最终在铃声将自己的耳膜彻底歼灭前配合右手抓住椅子上的手机关掉了宣告新一周开始的噪音。
将屏幕凑到脸前确认闹铃都被自己关闭后,张清唯随手把手机丢回了床边的椅子上,随即选了个舒适的姿势又躺回了床上,瞪着一双无神的眼睛看向了天花板。
“呼……”
一声疲惫的叹息。
感性让他躺在床上拒绝完成起床这一动作,因为起床意味着新一天,乃至新一周的开始,是希望与放肆的终点同时也是疲惫与倦怠的开端。可他终是不敢再次闭上眼睛,象征性地抵抗了两分钟后,他用手撑着身子从床上坐了起来,顺手拿起了放在床头柜上的眼镜。
透过七百余度的镜片,思维总算和视野一同变得清晰了起来,拿起手机又看了看时间,张清唯轻叹一声,走下床取下了挂在门后衣架上的西服衬衫。
穿衣,洗漱,用从西点店买的糕点将就了一顿早餐后,张清唯打着哈欠站在了镜子前,看着镜子里的自己整理起了衬衫上的褶皱和腰带的位置。
不少长辈都曾评价张清唯外表清秀俊朗,不过他并未从同龄人的嘴中得到过类似的评价,他自己也对捯饬外表并不感冒,在他看来,自己也只是长了一张看得过去的大众脸罢了,一米九的高瘦身材可能会被一部分人所羡慕,可这个身高并未带来什么好处,如今只能让他在面对家中这面用了二十余年的镜子时都要特地微微弯下身子,买裤子时也难以直接买到合适的尺寸。
摸了摸口袋里的手机和钥匙,张清唯拎起沙发上的双肩背走到了玄关,身旁的鞋架上出现了习以为常的空缺,证明已经有人先他一步离开了这个家。
弯腰穿上皮鞋前他习惯性地瞥了一眼身后的房间,那里曾是他母亲的卧室,现在则住着那个和他没有任何血缘关系的妹妹。
“那我走了,妈。”
用只有自己能听到的音量喃喃自语着,张清唯转动把手推开了门,确认门被锁好后不紧不慢地走下了楼。
京平市六月中下旬的气温还算宜人,恰逢周末又下了一场大雨,如今走在路上感受不到任何夏日的闷热,来到树荫下甚至能感受到几分微微的凉意,三三两两结伴而行的学生不时从张清唯身边走过,聊着时下年轻人的话题走向距离他家不过百米的“京平第十七中学”,也是他的妹妹如今就读的高中。
多亏这几年的城市建设与发展,不到十分钟的工夫张清唯就从家走到了附近的地铁站,将几乎空空如也的背包送入安检装置,而在等待的这几秒钟里他注意到贴在墙上的宣传海报换成了新的内容。
只见一名长相甜美的红发少女穿着一身警服出现在海报正中央,在她笔直地挺起腰举手敬礼的姿态周围则印制着一些关于反诈骗宣传的标语,尽管女孩远超平均值的颜值足以在第一时间便能轻松吸引到他人的视线,不过配上周边的严肃标语反倒让整体基调显得有些不伦不类,在张清唯看来很难发挥其本身的宣传与警示作用。
“……”
将视线从海报上收回,张清唯一把抓起从安检装置中送出的背包,默默刷卡走下楼梯登上了恰巧到站的地铁。
临近七点这个时段的车厢里并不拥挤,遍布车厢的冷气让本就感到困乏的张清唯有些昏昏欲睡,在地铁上的这半小时他习惯戴上耳机刷一刷手游以防体力溢出,偶尔剩下的几分钟还能听一听提前缓存好的各种音乐,他一向享受这种沉浸在一个人的世界里的感觉。
只可惜今天怕是不能如他所愿了。
即便戴上耳机也无法屏蔽的音量让张清唯不由得用余光瞥向了自己的右侧,在那个方向只见一名外貌粗犷的中年男性正用手机公放着他正观看的短视频,尽管像张清唯一样用视线表达介意与不满的人不在少数,但终归是没有一人愿作出更进一步的举动。
从矫揉造作的夸张表演到偶有亮点的相声小品再到近期的时事热点,被流量定义的世界在巴掌大的屏幕中来回切换,对此张清唯默不作声地向左挪了两步,同时调高了两格耳机的音量。
“长大以后,我也想成为像姐姐你一样的魔法少女!”
挤入耳中的词汇不由得让张清唯再次侧目,通过大叔的手机屏幕他看到一个小女孩正兴高采烈地挥舞着右手,而她的左手则拉着一名穿着奇装异服仿佛是在cosplay的年轻少女。
面对镜头那名少女平静而大方地接受着采访,看起来对这种事情早已驾轻就熟,在回答完记者的几个问题后她弯下腰动作轻柔地抱起了小女孩,让稚嫩而开心的笑容占据了屏幕中央。
随着采访告一段落,少女慢慢放下了小女孩,在微笑着与对方挥手道别后便径直化作一团柔和的橘色光芒冲上天空消失在了想要追上她的镜头中。
如今随着科技的进步越来越多逼真的特效与华丽的视觉效果走入人们的视野中,“眼见为实”这一词语早已不适用于当代,人们通过肉眼看到的更多的是一个个被精心杜撰编排的故事而不是真实,而喜怒哀乐的表情变化也成了操纵屏幕外观众情绪与行为的工具。
不过张清唯很清楚,刚才视频中呈现的一切却都是真实发生的。不知不觉中人们已经习惯生活中出现这些身着奇特服装貌美如花的年轻少女们的身影,也习惯了这些看似娇弱的少女所展现出各种超越想象违背物理与能量规律的超凡力量,“魔法少女”,不知从何时起,人们已经能够坦然地用这个仿佛是动画中才会出现的称呼来描述定义她们的存在。
随着车厢门打开,张清唯跟随人流走出车厢离开了车站,沿路走了五分钟左右他便走到了自己所就职的大厦楼下,摘下耳机准备迎接新一周的工作。
他在这座名叫兴迅大厦的写字楼里作为大厦物业中的一员而工作着,职位是普通的办公室文员,平常的工作内容就是服务物业各部门的人员再加上辅助支部与工会进行一些策划组织工作。
布置会议,发布通知,接待来宾,记录各项信息,撰写报送信息稿,和领导碰方案,采购物资,档案归档留存整理……无外乎就是一些日常琐事,对于张清唯来说也早就习以为常。
一边在表格软件里用左手敲击键盘记录着库存物资的变化,张清唯一边用腾出的另一只手拿起手机接通了领导的语音通话。
“对,齐主任今天上午会晚些到,她家社区那边出现了一只浸润级‘负蚀体’,嗯,我收到她发的消息了,人没事已经被安全疏散了,会议延后的通知我修改一下就发,嗯,好的好的,我明白了。”
正所谓只存在着英雄没有反派的故事是无法进行下去的,魔法少女的出现也是为了应对如今人类在现实中面对的一项新威胁:负蚀体,一种由人类的负面情感的精神能量所构成的强大怪物。
尽管人类社会如今拥有的武力足以让地球千疮百孔生灵涂炭,不过令人费解的是常规的武器对负蚀体却几乎毫无作用,当前的研究已经证明在绝大多数情况下只有魔法少女才能对负蚀体造成有效杀伤,几乎同一时间出现的这两者就像与生俱来的死敌,通过报纸网络等途径每天都能看到魔法少女与负蚀体在全世界范围内战斗的信息报道,伴随而来的还有一些诸如魔法少女崇拜热潮、负蚀体阴谋论之类的声音。
不过就算这世界存在着能够飞天遁地的魔法少女以及张牙舞爪破坏力十足的怪物,但对于大多数普通人而言他们的生活仍可称得上一成不变,这是作为凡人的平庸与狭隘,却也称得上是一份难得的幸福。
按照领导的意见修改完通知并发给了各个主管后,张清唯打开文档继续写起了手上仿佛永远也写不完的记录。
当他想要完成一件事时总会有另外突然需要处理的紧急事务,三天两头革新的政策配上各种硬性要求在短时间内就能产生大量需要沟通的繁琐步骤,在这种不断重复被打断的过程中他有时都难以记起这一天自己究竟都完成了什么工作,继而也难以产生工作上的成就感和动力。
下午五点,张清唯准点关闭电脑下了班,他时常庆幸自己所在的这个工作环境里不推崇任何内卷与加班,放在当下这个世道实属罕见,只不过想着过几天将要到来的各项迎检、会议以及因各种因素阻碍导致尚未敲定好细节的活动方案他就感到肩膀上又无端沉重了几分,街道上的温度也随之仿佛变得燥热起来。
不知不觉路边的新芽已成浓绿,前不久还在枝头盛开的桃花如今已经不见踪影,发布在公司群内的节气海报,咖啡店推出的夏日新品,手机游戏中新预告的泳装活动,这些信息无不透露着夏天已经到来,然而这些还是难以让这名亲历者生出几分实感。
照这样下去夏日也将匆匆离去,而在秋季他就将迎接二十七岁的生日,离三十岁更进一步。
都说三十而立,是作为成年人自立于社会,有所成就的阶段,而这样的描述却与张清唯的自我认知相去甚远,他从未觉得自己是个成熟的成年人,也难以想象那样的自己,在他的认知里,运转着时间的齿轮在过去的某个时间点就已损坏,而他也早就在很久之前便已不再成长,难以变得成熟。
在同事眼里,这个身材有些消瘦的青年算是个踏实本分的老实人,面对偶尔的加班毫无怨言,平日中做事称得上循规蹈矩,不善表达自己的意见,面对不同的声音与意见总是选择妥协,无人知晓也无人在意他在工作之外拥有着怎样的生活。
有人会为了得到更多的关注,掌握更多的权力而活,而有些人则甘于平凡乐于接受风平浪静没有起伏的每一天,在工作张清唯明显属于后者。
就在张清唯惦记着他放在冰箱里的罐装咖啡时,忽然传递到神经上的一丝异样感让他停下了脚步,与此同时两道夺目的光芒自低空划过引得行人纷纷驻足,不必多言,那自然是象征着正义与希望的魔法少女,她们飞往的方向往往存在着危险与战斗,但她们总能以耀眼夺目的姿态消灭负蚀体,为人们带来胜利。
一名穿着校服提着几个塑料袋的女孩怔怔望着残留在天空中的两道辉光尾迹,或许是看入了迷,她迎面直接撞向了在她面前的张清唯。
“啊、那个……”
意料之外的撞击让女孩显得有些惊慌失措,在意识到自己走了神之后她连忙低下了头,率先向眼前那名连面目都没看清的男人弯腰道歉。
“对不起,对不起……”
她的语气卑微声音微弱,不敢与人对视的样子宛若一只胆怯软弱的幼鼠。
“没事。”
得到回应后女孩仍是没有抬起头,而是迅速迈开步子绕开了张清唯的身边逃跑似的快步离开了。
似有一副心事样子的女孩显然没能注意到在她望着远去的魔法少女时自己撞上的男人也在打量着自己,而对方的视线从始至终都落在了自己身上,未曾向魔法少女的方向移去半分。
张清唯目送着女孩逐渐消失在人群中的背影,根据对方身上穿着的校服样式,想要判断她就读于哪所学校并不是什么难事。
在其他人的眼里或许那只是一名不起眼的女学生,但那副身形落在张清唯眼中却已扭曲为另一种难以言表的异物。
在来来往往的行人中只有他看到在那个女孩的身上正由内而外地溢出某种黑色如雾气一样的物质,与此同时一颗大小如脸盆形如肉瘤纹路密布的暗红色球体正挂在女孩的背后,在张清唯的眼中似有生命一样微微地鼓动着。
“——”
只要他选择无视,径直走进眼前近在咫尺的地铁站口,他便能在晚高峰到来前回到自己的家中,一边拧开咖啡罐的拉环一边静静享用他一人的晚餐时光,让今天也如他所希望的那样作为再平凡不过的一天而结束。
平凡即是喜乐,有些事情过多去干涉往往只会庸人自扰。
“……呼”
一声轻叹,张清唯抬头望向残留着几道辉光尾迹的天空,明亮的天空此刻仍看不出任何夜晚即将到来的征兆,来来去去的行人中无人在意这个站在路边仿佛在发呆的男人,毕竟他们都只是无数普通人中的一份子,是支撑起社会运转的一枚小小的螺丝钉,是不被注视着的大多数。
张清唯摸了摸右侧的口袋,隔着布料感受到的熟悉触感又给了他一份动力,于是他转身,朝着刚才那名女孩离开的方向迈步前行,一次又一次回到了他不知从何时起踏上的歧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