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清唯记得自己还在上高中的时候,数理化老师总是会为偏科的自己多留些作业,每天带回家的那一叠试卷代表着老师们对他的期望,期待着他的这些科目成绩能像他的英语和语文一样在年级中名列前茅。
只可惜仅凭努力在很多时候都无法解决问题,在这之后的结果也并不是十分理想。而张清唯之所以想起这些,是因为他在回到家时发现家里仍然只有自己一人,而此刻时间已来到了晚上十一点。
当他打开家门,迎接他的是一片意料之外的漆黑,随手打开玄关的灯光,他看到身旁的鞋架上仍然空缺着一个位置,而那扇早上离开时便紧闭着的房门此刻仍保持着原样。
他的妹妹在这时还没有回家,这是从未出现过的情况。
顺着刚才的思路,他考虑起会不会是学校临时的补习,毕竟如今也快到这个学期的期末了,注重成绩的学校会安排晚自习也不是什么稀罕事,然而这个不靠谱的想法转瞬便又被他否决了,他很清楚堇时绫,也就是那个和他没有半点血缘关系的妹妹在学校中一向成绩优异,就算是真有补习也不会落到她的头上,况且现在学生的待遇也在逐渐提高,十几前他在学校里司空见惯的一些教师惩罚学生的场景已是不被允许,如今反倒是教师被卡在学生、家长与学校之间变得小心翼翼,步履维艰。
来到厨房的窗前,张清唯又确认性地朝着对面只隔了两道栅栏阻隔的学校内看了看,教学楼内漆黑一片,显然不可能有人还留在里面。
他家到学校就这么两步路的距离,如果堇时绫不在学校,那么都到这个时间了她会到哪儿去了呢?
坦诚地说,张清唯和堇时绫之间的关系并算不上要好,在面对各自的父母选择重组家庭时他们作为双方的子女都选择祝福彼此的父亲与母亲,但也都表态过对组成所谓的“四人家庭”并不感兴趣,换句话说他们对于对方的家庭部分并没有融入进去的打算,仍然会称呼对方的父亲母亲为“叔叔阿姨”,这样的情况放在当代也并不算罕见。
之前如此,如今更是如此,在失去了“家庭”这一纽带后张清唯和堇时绫在平日中他们表现得更像是生活在一个屋檐下的陌生人,在各自的世界里过着各自的生活互不打扰。
作为名义上的哥哥,张清唯也不是没有想过要去关心对方,他们同样经受了失去亲人的悲痛,而对方更是丧失了唯一的血亲,这对于一个还未成年的少女而言是难以接受的重创,可由于几次不成功的交流,他们之间的关系并未增进,反而变得更加疏远产生了些许裂痕。
时间仍在一点一滴地流逝,眼看离午夜十二点越来越近,张清唯坐在沙发上拿出手机的次数也越来越多,一方面他认为堇绫时有自己的生活,自己没必要也没资格去介入对方的世界,而另一方面他也考虑着就算平日中对方如何表现得独当一面,但归根到底也还只是个没上高二的未成年人,自己作为名义上的家人或者说长辈应该有必要了解一些情况,毕竟盲目的信任其实也就是一种变相的疏离,是一种刻意不去了解对方自欺欺人的冷漠。
纠结,矛盾,因此无法作出抉择,因此错过,因此失去。
胡思乱想中,张清唯的眼前忽然浮现出那名轻生女孩在夜风中摇摇欲坠的身影,他很清楚自己并没有真正救下对方,毕竟他也没有自己能够拯救某人的信心与觉悟。
即便是使用他口袋中那面神奇的化妆镜成为另一个人,他,或者说那个她的内心中也根本不存在任何一寸能够培育爱与救赎的土壤。
只不过想到女孩脸上那仿佛对一切都失去希望的疲惫与失意,张清唯的食指在手机上划了又划,最后还是点开了堇时绫的聊天界面。
简洁的聊天框里距离上次的聊天记录已经追溯到了一个月前,而自从她在这里住下后双方的聊天记录加起来也不过这屏幕上的寥寥几句,用来体现他们之间疏远的兄妹关系还真是再合适不过了。
拿起手机,张清唯给对方拨了个语音过去,无他,他只是想给自己图个心理安慰,现在的他难以抱着轻松的心态安然入睡。
默认的铃声在耳边响起,熟悉的旋律反反复复,这次等待并没有想象中的短暂,这无疑又加剧了某人心中的不安。
已经过了半分钟,抑或四十秒,张清唯无暇顾及,终于在令人烦躁的音律循环即将自动结束的前一刻,他的耳边响起了接通的声音。
沉默,双方都未在第一时间发出声音,而张清唯还注意到夹杂在沉默中的一阵杂音,仿佛是呼啸的风声。
最终张清唯还是率先承受不住这种压抑的氛围,努力动了动仿佛被什么东西堵住似的喉咙询问起对方的情况。
“喂,你在哪儿?”
率先回应他的是一阵骤然加剧的杂音,紧接着堇时绫的声音传了出来。
“……我还在外面,怎么了吗。”
清冷的声音充满淡漠毫无起伏,没错,是他最为熟悉的堇时绫的声音。
“嗯,今天,今晚还回来吗?”
“不用管我,你去睡你的就好。”
对于自身的情况堇时绫避而不谈,张清唯对此也并不意外,类似这样的对话已经上演过几十次。
“是吗,这个时间基本已经没有末班车了,回来的时候多注意安全。”
“我知道,这些我都清楚。”
耳边的杂音忽强忽弱,这让张清唯不由得揣测起堇时绫那边的情况,不过作为一个本就不善谈吐的人,他想不到什么办法来推进在这种氛围下的对话,既然堇时绫表示她能处理好她自己的事,听起来她也并无大碍,或许那他也就不必再多说些什么了。
“好吧,那我就先挂了。”
说着,张清唯将手机从耳边拿开,准备挂断这次通话。
“那——嗯、嗯咳咳!”
屏幕另一边的堇时绫忽然大声地咳了两声,听起来似乎有什么话想说,这让张清唯不得不又把注意力调了回来,准备听听对方打算说些什么。
杂音渐渐减弱,等待了稍许后,堇时绫带着几分扭捏的声音再次响起,不知为何连声线都变得活泼了几分。
“总之,嗯……我没事,不用担心我,哥哥,嗯,就是这样,我马上就到家。”
“——”
看着自动关闭的通话界面,张清唯的表情变得有些微妙,无他,这还是他首次从与堇时绫的对话中听出了与之前一如既往的冷漠有所不同的态度,这种忽然的“示弱”让他感到十分不可思议。
这种表现在细节上的不寻常之处让张清唯感到自己仿佛被蜇了一下似的,并无疼痛,但是与此同时随之而来的异样感让他不得不将更多的思绪投入其中以缓解这份带着几分灼热的“瘙痒”。
他知道自己要是真的担心对方打个视频通话过去其实就好了,但对方也一定不会接,对方并不想看到自己的脸,像这样以声音的方式进行互动在他看来已经是堇时绫对自己最大的让步,除此以外他不敢多想。
不过知道堇时绫并无大碍后张清唯也便放下了心,他起身关掉了客厅的灯,随后回到了自己的房间。
“咔嚓”一声,确认房门已经锁上后,张清唯坐在书桌前的椅子上,在他面前的书桌上散落着几册他忘记放回原位的漫画,左手的手边还躺着一本他上周打扫房间时搜出来的刚看了一半的《我是猫》。
这张书桌以及一旁的书架上摆满了他在学生时代买来的各种漫画与小说,每每想到过去的自己能够将纯粹的动力与热情投入在这些虚构的故事上并获得足够多的乐趣,张清唯便会由衷地庆幸着自己曾拥有过那样单纯而快乐的时光。
年少时的自己也曾无数次幻想过自己拥有神奇而强大的力量在想象的世界里邂逅同伴,经历许许多多的战斗,展开各种各样的大冒险,正因为深知自己只是个平庸的凡人,想象力才会不受限制地狂野生长,衍生出无数只存在于他脑海中的故事。
而一旦故事不再是故事,当幻想与现实接轨,一切就都变了。
翻出口袋中那面小巧的化妆镜,张清唯将它放在了桌子上,翻开盖子,张清唯在不到手掌大的镜子中看到了另一层现实,一名正与自己四目相对的少女。
张清唯还记得在决定收下这面镜子时自己心中那股难以平息的悸动,对于这面镜子将为自己的生活带来怎样的影响他在初次使用前便已经设想了许多,但从眼下的事实来看他的思考还是过于浅薄,他对自身的判断也失之偏颇。
在他收下镜子的那一瞬,他的人生就已经彻底偏离了原有的路线,但随着时间的推移,如今张清唯像这样靠在椅子上偶尔也会认为自己实际上也不过是回到了最初自己想要尝试踏上的一条路,这面镜子勾起了一些他刻意扫到内心角落里已经蒙上一层厚厚灰尘的特质。
这面镜子里存在着一个以他为素体制造出的恐怖怪物,他是她的妥协与放弃,而她是他心底的阴霾与偏执,更是名为自我的一部分延伸,通过这面镜子,他来到了一个之前的自己想都不敢想的世界。
至于这是福是祸,现在的他还得不出答案。
门外,楼道内脚步登上阶梯的声音将张清唯的思绪带回现实,钥匙插入门锁,家门被随之推开,这个显得有些冷清的空间里出现了第二个声音。
解除门锁打开屋门,张清唯与出现在玄关处的堇时绫四目相对,梳着马尾的漂亮少女率先移开了视线,一边将肩上的书包摘下一边不带任何情感地说了一声“我回来了。”
嗯,还是老样子,刚才在电话中的那最后一句话仿佛只是一瞬间的幻觉。
“嗯,晚饭吃了吗?”
“吃了。”
“是吗,那早些休息吧,时间也不早了。”
“我正准备睡觉呢。”
堇时绫背对着张清唯,随口应付着对方。
“堇时绫”
被忽然叫到名字的少女身体怔了一下,随后有些不太情愿地将身子转了过来。
“怎么了?”
在堇时绫的眼中,面前这个她没有多少好感的男人正在打量着自己,那张面无表情的脸上罕见地微微皱起了眉,他的视线落在自己的身上,仿佛是在寻找着什么。
末了,他还是别过了头,看向了挂在墙上的时钟。
“没什么,晚安。”
“……嗯,晚安。”
张清唯有些奇怪的举动并未在堇时绫的心中泛起任何涟漪,少女随口道了一声晚安后,便回到了自己的房间。
不多时,这个难以称之为家的空间又重归一片宁静。
张清唯坐在自己的床前,他摘下眼镜揉了揉自己的眼睛,这双高度近视的眼睛在没有眼镜辅助的情况下几乎什么都看不清,但对于张清唯而言,有一类事物在他那模糊的视野中却会显得格外清晰,而今天他便已经看到了两次。
第一次是在他看到那名轻生女孩的时候,他在女孩身上看到了那颗如寄生卵一样的球体,而那时无论是身边的路人还是从头顶飞过的魔法少女都未能察觉到女孩的异样。
而第二次则是刚刚,他的视线落在堇时绫的肩上捕捉到一部分正在自行消散的细小黑色碎屑,对此他的妹妹同样毫无察觉。
张清唯知道那些颗粒大小的碎屑是什么,那是负蚀体被消灭后的残渣,由于残余魔力的反应十分微弱且产生不了什么实质性的威胁,一般就连魔法少女也难以注意到。
至于他在轻生女孩身上看到的那枚黑色肉瘤,则是一只已经具备孵化条件的负蚀体的卵,在这种情况下只要那名女孩再受到一定的刺激,寄宿于她身心内的负蚀体就会被激化进而破茧而出,在短短数秒内与女孩融合为一只形态可怖对世间怀揣恶意的怪物。
而能够清晰而准确地观测到负蚀体这些特征并知晓这类信息的,在这世上目前只有一种存在。
那便是负蚀体本身。
这一晚恐怕又将成为一个难眠之夜,不仅仅是对他而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