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
堇时绫向一旁挪了挪身子,定睛看向了那只负蚀体的内部,果真看到了一个在荡漾的水波中不是很清晰的人形虚影,但仅凭这一点不该成为她们停下攻击的原因。
“阿瑟拉你的意思是,这只负蚀体内部囚禁着一个无辜的受害者?”
程真真沉默着向前走了两步,她伸手试图去握住一缕浸染四周的深蓝,却只在指尖感受到了一丝冰冷的寒意。
在她们犹豫着没有攻击的这段时间里负蚀体周围的空间已经完全转化为幽暗的深蓝色,每向前一步都能通过身体感受到温度的降低。
这刺骨的寒冷正是这只负蚀体动力的源泉,是它的生命,它力量的体现,它意志的象征。
如果将这力量直接全部用在防御上的话,想要贴近它应该会是一件令人头疼的麻烦事吧,然而,它却将这力量几乎全部压缩在了体内。
不仅如此,程真真还注意到这只负蚀体似乎在有意控制着它体内这些更具威胁性的液体的流动与扩散,堇时绫给予它伤害时那些溢出的液体很快便侵蚀了它周边的空间,但随后便被控制在了一定的范围中,如同在外面那一层将外界与校园隔开的帷幕。
想到这里,程真真忽然产生了一个连她自己都难以相信的猜想。
难道……这只负蚀体在尽量避免伤害我们?
程真真下意识地想要否定这有些过于可笑的推论,但眼前反常的现状与直觉持续不断地为她施压,让她一次又一次将其拾起并重新思考,负蚀体是由被负面情感占据的人类作为素体而诞生的怪物,它们不可能不对人类与魔法少女产生敌意,这是魔法少女阿瑟拉用自己的亲眼所见得到的不容置疑的结论。
正因为这些残忍可怖的怪物对人们怀有恶意,那些伤害、哀嚎、绝望与阴霾才会存在,像她们这样的魔法少女才会与这些异类展开永无止境的厮杀,正因为负蚀体是憎恶着爱与希望根本不值得被同情被理解的毒瘤,它们才会……
“砰!”
又是一记近在耳边的枪声打破了沉默,将程真真的思绪强制拉回到眼下的现实中,这一次堇时绫并未向那只负蚀体开火,而是掏出腰带上的手枪冲着头顶的天花板打了一发。
“你在犹豫些什么,阿瑟拉。”
“暴雨……”
洞察出程真真刻意的犹豫,堇时绫走到她身边抬手将硝烟未尽的枪口对准了负蚀体内部的那个影子上。
“那里面的根本不可能是受害者,而是构成这只负蚀体,酿造了这起灾害的‘素体’吧。”
明明只是第一次作为魔法少女而近距离直面负蚀体,堇时绫却表现得格外冷静,在做到短时间内迅速适应自身魔装的同时她对现场情况判断的思维也很快跟上了程真真这个已经具备不少作战经验的老手,而通过揣摩程真真的表情与动作,少女更加确信了自己的猜想并没有错。
在曾经憧憬着想要成为魔法少女时的那段时间里,堇时绫曾短暂地思考过一个问题,而在她向自己的同龄玩伴说出那个问题时,她遭到了同伴们的不理解与嘲笑,在那之后她便将这个问题包裹着思考这一问题时的情绪一同藏了起来,久而久之几乎已经被她彻底遗忘,而现在,她意识到过去在此刻追上了自己,那个问题成为眼下的现实。
“阿瑟拉。”
少女轻轻地呼唤着对方的名字,仿佛生怕自己戳破了对方的情绪。
“你想要拯救的所有人里,也包括了那个人吗?”
程真真蓦地一怔,她并非因为自己的想法被堇时绫洞悉而震惊,她只是想起,对方递向自己的这个问题也曾经由自己之口抛向了彼时引领着她前进的前辈身上。
面对着自己彼时的困惑、质疑甚至是愤怒,那个人用行动给出了她的答案,坚定而不容置疑。
“……”
果然,我还差得远呢,前辈。
程真真逐渐握紧拳头,此时的她心中已经有了答案。
“我想试一试,不,我认为我能做到。”
她的目光穿透了那一层厚重而幽深的障壁,直达孕育着这只怪物的核心之内。
“这也是魔法少女应该做的吗?”
“应不应该……我不知道,暴雨,这只是我想去做的。”
“你冲进去的话,现在的我就无法再提供有效的支援了。”
“没问题的,相信我吧,暴雨,作为前辈我会迅速解决的。”
对着堇时绫做了一个待在原地的手势后,程真真便再次迈步走向了负蚀体,只是这一次,她卸下了多余的防备,以毫不设防的姿态走了上去。
站在晦暗色彩的分界线处,程真真伸手将手臂没入了面前如黑的黯蓝中,刺骨的寒冷立刻便攀上她的肢体啃噬起她的神经,她的脚下意识地停住了,这是一份警告,如果再向前一步,等待着她的就将是更深层次的痛苦。
下一刻,在堇时绫的注视下,程真真的身形完全没入了那一团幽邃的黑暗中,完全失去了踪影。
“……”
只能被动等待的少女转身望向了窗外的天空,透过这一层淡淡的蓝色滤镜,她看到了夜幕即将降临。
或许,过去的那个问题在今天能得到一个参考答案也说不定,堇时绫如此想到。
旋转,颠簸,在被黑暗完全包裹的瞬间程真真的五感便发生了错乱,她意识到自己正在以令人窒息的速度失去对身体的实感,而当她想要做些什么补救时她的意识也随之一沉,在一片虚无中变得逐渐麻木迟钝。
我……在哪?
自己是在上升还是下降,似乎只是在随波逐流,随波逐流?是了,水流的声音,冰冷而湿润的感觉浸透身心,痛苦?难以判断,明明很冷,明明每一寸空间都被挤压,在这种视线所及漆黑一片的极端闭塞中却意外地没有什么想要挣扎的想法。
无能为力,无处可逃,无路可退。
……这就是素体所感受到的吗?
体内仍在流转的魔力保护着程真真稍微恢复了意识,她渐渐能够确认现状,而当下的状态也让她久违地感到了一丝不安:她无法感知周围的空间面积,她努力用魔力帮助身体恢复知觉去移动,可效果并不怎么好,在这漆黑一片的空间里她连该向哪里移动都毫无头绪。
我该去哪里才能找到那个人,在这片无尽的黑暗中?
认知提出问题,经验将其剖析,最终交由本能来回答。
“既然这里又暗又冷,那就让我来点亮我自己吧。”
亮橙色的光一点一点汇聚在少女的身前,用魔力制造光亮这种最简单不过的事在这里却让程真真感受到了莫大的阻力,她仿佛听到了四周无处不在的黑暗在咆哮,以狰狞的丑陋姿态想要毁灭这一簇弱小的光。
寒意攀上神经,无处不在的挤压感让肢体发出悲鸣,无孔不入的闭塞感几乎压得她喘不过气,在这个将死寂视为神圣的空间中,少女的尝试被视为禁忌,负蚀体刻意收敛的恶意在这里得到了完全的释放,而她却孤立无援。
而越是这样,她便越不能认输,难以承受的苦痛只会成为让她咬紧牙关坚持下去的动力,她才不想输给这种意味不明的东西,在成为魔法少女的那一刻她便决定了。
她想要成为绝不退缩,无论面对怎样的困难都能坚定向前的魔法少女。
而且她已经约定好了,作为暴雨的前辈她可要表现得十分帅气将这件事圆满解决。
“只是这种程度……呼……呼……别想让我停下……”
在几乎攀至巅峰的黑暗里,魔法少女怀中的光芒变得愈发耀眼,逐渐撕破了死气沉沉一成不变的空间,顽强也好偏执也罢,经过一段时间的努力,程真真成功地让自己的存在在这片淡漠的黑中占据了一席之地。
“这就是我,这就是魔法少女阿瑟拉!”
伴随着自我认同的宣言,耀眼夺目的光团将周遭的暗影驱散,程真真重新找回了身体的掌握权,而伴随着虚无中光的诞生,与黑暗融为一体的沉眠者也终于缓缓睁开了双眼。
“找到你了。”
在这一汪毫无生气的死水中,程真真敏锐地捕捉到了一份转瞬而逝的,脆弱而敏感的情绪,于是,她毫不犹豫向着下方潜去。
随着不断下潜,漫无边际的黑色也终于发生了变化,就像是一颗暴露在毫无希望的生活中的心脏,在不可逆的衰败中其内部仍残留着几分人性的鲜红。
被视为悲伤的青色洒满了渊底,而在一汪青色中,程真真发现了一个被水泡包裹住的身体呈半透明的女孩。
在程真真观察着这个女孩时,对方也缓缓抬起头,双方的视线产生了交汇。
在语言还未诞生的时代,大地被寒冷与黑暗所笼罩,孱弱的生命们将身体拥在一起度过一个又一个难熬的长夜,在那个时候,肢体语言便是他们用来交流的工具,这就是人类的本能之一,透过肢体的扭动,表情的变化,人类逐渐理解了对方。
如何才能拯救这个人,只凭自己的三言两语真的能战胜这个将这个女孩压得喘不过气的世界吗,程真真很清楚自己并不算是个能说会道的人,而且她也不认为这样做真的有效。
负蚀体只要被魔力不断攻击就会变得虚弱最终被消灭,可孵育负蚀体的人心呢,负蚀体是魔法少女的敌人,但这个人不是自己的敌人,对付敌人的经验在这里起不到任何作用。
她想起她曾在前辈的身边见证过那个人对这个问题的回答,这一过程一度十分顺利,这也让她不由得回忆起那个让她安心的背影,如果是前辈的话就能做到吧,如果前辈在这里的话就一定能——
“你真的有背负上他人人生的觉悟吗,只是嘴上说说这种漂亮话的下场就是这样,离场吧,废物。”
……可偏偏是那个曾被自己认为无所不能的人,却伴随着一句充满讥讽的否定倒下了。
混乱的思绪让程真真无法更进一步接近女孩,越是看着这个女孩,一个想要被遗忘的声音就越是清晰地在耳边不合时宜地响起,让少女的呼吸也随之急促起来。
兴许是感受到了程真真的为难,水泡中的女孩低下头蜷缩起了身体,胆小而怯懦,在自我封闭逃避,如此往复不断循环,最终酿造出这片由悲伤的泪水所填充而成的海。
这个女孩作为人类,溺毙在了名为“自我”的牢笼中。
想要拯救她,就意味着不仅要从生理与肉体上帮她解除负蚀体的状态,更要从精神上消除抚平她的心灵所承受过的创伤,打造一个能够让她能够不再受伤的环境。
自己的承诺,想要去做的事,或许实际就是这样一件无比沉重的事。
……独自背负她人人生这样的事,以目前的自己而言……还做不到。
程真真,得到了答案。
……
……
叶晓霜感觉自己仿佛做了一场很长,很长的梦,在梦中自己坐在热闹的教室里,可是身体变成了石头,而班级里的同学与老师们完全没有发现她的异样,场景时不时会转回自己的家中,妈妈会和自己坐在餐桌上一同吃晚饭,可妈妈也只是一边时不时将饭菜夹到自己的碗里,却完全没注意到碗里的饭菜未曾减少。
而这样一成不变的日子在某一天迎来了终结,地面在震颤中裂开,教室里的同学与老师纷纷逃离了教室,唯独留下自己随着教室一同陷入了地面的缝隙中,自己在黑暗中不断颠簸,不知滚了多久,最后沉入水底。
没有人会来帮助她,没有人能找到她,即便自己如何呐喊哭嚎,即便石头的外壳已经在漫长的时间下逐渐消失,自己的声音也没能传到任何人的耳中,自己将在这幽暗寒冷的水底一直待下去,或许永远也不会有重见天日的那一天。
是错觉吗,她好像看到了一团温暖的光,嗯,一定是错觉,因为水下才不会有那如此耀眼的光,果然,很快地那束光就消失在了眼前,这或许不过是她太久没有见到阳光后所产生的幻想罢。
耳边传来水流被搅动的声音,奇怪,这里不该只有自己吗,被笼罩在一片朦胧中的意识因翻涌的水流逐渐清晰,随之感受到了周身的暖意,叶晓霜被动地开始产生了认知:供自己逃避的这个世界正变得越来越陌生,有什么不和谐的东西闯了进来。
于是,在难以忍受的混乱中叶晓霜作为自己迎来了片刻的苏醒,而当她看清眼前的景象时,便再也无法移开她的视线,彻底醒了过来。
一只手,一只伸向自己,冲破了水泡的阻挠停在自己身前的手。
在她的身前,一名素未谋面的女孩微笑着向她伸出了手,向她发出了离开这里的邀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