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毒水的味道,微凉的冷气,轮椅摩擦地面、拐杖敲击地板产生的声响,行动不便的双脚、与患者们擦身而过的焦急步伐,潜藏在身体内部不可见的疾病往往能从人的外表与神态上看出一二,作为大多数生命的起点与终点,医院向来就是这么一个地方。
堇时绫费力提着装得鼓鼓胀胀的塑料袋跟在张清唯的后面走上了电梯,晚上七点住院部的电梯挤满了人,二人好不容易才挤了进去占据了一个角落。
或许是看到了身边家属提着的各类饭盒和暖壶,在随着敞开的电梯门挤出电梯后张清唯歪头向身边的堇时绫讨论起晚饭的问题。
“待会儿看完他们后找个地方吃饭吧。”
“好。”
在麦门和朋友们做作业时堇时绫也就整了几根薯条,那些撒上盐粒的金色美味此刻不仅没能提供半分饱腹感,反而加剧了饥饿感。
路过前台又转了两个弯后,两人看到了站在病房门口向他们招着手的一名老妇人。
“姥姥——”
“姥姥。”
堇时绫率先招着手迎了上去,张清唯也跟在后面慢慢走了过去。
“诶,来啦,吃完饭了没啊,没吃的话这里还剩一口呢。”
“不了,姥姥,待会儿我跟她出去吃就行,附近饭馆也多。”
“哎呀,去外面吃要花多少钱啊,我这是家里带来的,你俩凑合一口得了,外面的能卫生吗,昨天我刚在抖抖上看到一个黑心商家……”
老人一边唠叨着对二人来说早已习以为常的话一边将兄妹二人带进了病房里。
“行啦行啦,老金,待会儿我姥爷又得说您唠叨。”
走进病房,张清唯和堇时绫立刻就看到了坐在床上穿着病号服的姥爷,据姥姥说,他这次住院是因为遛弯时执意穿过灌木丛,结果手上劲儿太大直接把枝条拉断了导致摔在了地上,然后就一直没缓过来才送来了医院。
“姥爷。”
趁着堇时绫和姥姥收拾塑料袋和背包的工夫,张清唯向床边靠了几步,老人看起来气色还不错,至少没一副躺在床上病恹恹的模样,这让张清唯稍微放下了心。
“诶——”
姥爷的声音中气十足,与平常在家中听到的没什么两样,不过或许是为了不让眼前的兄妹多添担心,张清唯留意到老人将吊着点滴的手悄悄缩到了被子里。
“姥爷,您感觉怎么样,还有哪里不舒服吗?”
比起张清唯平淡的反应,堇时绫表现出的关切要明显得多,而看到自家这个小孙女过来后,老人脸上的笑容立刻多了起来,用没吊点滴的另一只手挥了挥。
“嗨,没事,就是摔的那一下有点晕,你姥姥啊,倔得要死什么都不听又把我薅到这儿了,没事,我好着呐,明儿就能出院。”
“我想也是,姥爷肯定没事的。”
在堇时绫与姥爷有一搭没一搭聊着的期间,张清唯将姥姥带出了病房来到了走廊上。
“姥姥,您和姥爷是舅舅送来的?”
“是,我先给你舅舅打的电话,他就请假开车过来了。”
“住院费和相关的费用还够吗,不够的话……”
“不用不用,都够,都够,你俩照顾好自己就行。”
姥姥伸手抓住了张清唯的手,粗糙,微凉,稍一用力便能感受到手掌上的茧子,这是岁月与衰老另一种形式上的阐释。
比起这两年身体每况愈下的姥爷,姥姥似乎没有什么变化,身体看起来依旧硬朗,但实际上二人的年龄也仅仅相差不过三岁,总是一个人负责照料姥爷生活的姥姥,其中的艰辛与困难她从未向他人提起过。
“姥姥,今天姥爷拍片子了么?”
姥姥回头看了看不远处的病房,随后又把身子往外孙子身上靠了靠,这才小声地说了起来。
“没有,你也知道,您姥爷一根筋,你舅舅劝了半天也没折腾下来,最后差点又闹起来,这不,你俩来之前他刚走,最后也是大夫过来好说歹说他才同意明天去拍片子。”
“辛苦您了。”
有句老话叫做“无知是福”,尤其是对一些病人而言,当他不清楚自己面对的疾病与威胁具体是什么时,反而更能催生出与其对抗的勇气,也能以一种更乐观的心态去接受治疗。
姥姥曾经向张清唯有些模糊地描述过姥爷的身体状况:人的脑袋里有那么两根血管,姥爷曾经脑梗过一次,其中的一根血管已经堵死了,剩下的那根状况也没有想象中的良好,如果剩下一根也发生问题的话,情况绝对不会很乐观。
关于这一点,堇时绫与姥爷本人并不知晓,倒不是说没有把堇时绫当成自家人,只是长辈们觉得毕竟她还没有成年,有些事跟着瞎操心也没有用。
“这一次再好好做个全套的检查吧,估计姥爷过几天又会闹着出院,您要是应付不来的话我尽量带着她再过来两趟劝劝他,您也知道,姥爷比较吃堇时绫那一套,比您和舅舅管用多了。”
“是,你姥爷啊,年纪越大脾气越倔,实际上却又怕得要死,只能依着来,明儿先做个检查,要是没什么事的话就后面再说吧。”
“嗯。”
张清唯多少也能理解他姥爷的这种心态,在自己小时候姥爷就总是一副十分强势、说一不二的形象,这种深刻的印象贯彻了二十余年的生活,如今更可以说是有些“变本加厉”,在他母亲健在的时候他也经常听母亲提起姥姥不能再像之前那样跟她四处游玩,因为要留在家里照顾行动不太方便的姥爷,一旦姥姥离开家几个小时就会大发脾气,对姥姥口无遮拦破口大骂。
这种强势如今成了一种用于维护自尊的外壳,许多人都清楚这层外壳的脆弱,却无人主动戳破,在这耄耋之年,愈是怕死,愈要做出一副不怕死的模样,用豪言壮语与夸张的动作来掩盖真心,这也并不稀奇。
“唯啊,最近和小绫怎么样啊?”
或许是短暂的沉默让姥姥以为张清唯藏着什么心事,于是主动关心地问了起来。
“我?没什么事,姥姥,还是老样子,至于她……应该也还……还好吧。”
张清唯的语气有些迟疑,因为他对堇时绫的关注的确不多,兄妹二人的生活往往只在家中产生片刻交汇,而在家中他们也几乎从不交流,晚饭也都各自解决,宛如两个划分出各自领地互不打扰的陌生人。
“你啊,平时多关心关心点,多上上心,小绫也不容易,都是自家人儿,学习上要是她有什么不会的,你看看也能不能教教她。”
“啊、嗯……行。”
张清唯尴尬地点了点头,老人家的心意他自然清楚,只是……
如今大学毕业六年的他做这个内卷时代下高中生的题?
我打真题?真的假的。
“小绫这孩子懂事,你这个当哥哥的,多照应照应,好吗。”
“嗯嗯,知道,我明白,姥姥,您放心吧。”
对于长辈提出的各种建议,无论事实上怎么想,做出一副虚心接受的样子准没有错。
被姥姥叮嘱了一通后,张清唯跟着老人走回病房,又在房间内待了一个多小时后最终带着堇时绫离开了医院。
在隔壁床的那位独处的大哥看来,堇时绫兴许更像是这个家族中的一员吧,张清唯在等电梯的时候忽然如此想到。
时间将近晚上九点,街上仍是一副热闹非凡的样子,在这初夏的周五夜晚,不少餐馆都整出一片大排档的区域,酒瓶互碰的清脆声响,令人眼花缭乱五颜六色的灯串,从炭火上升腾而起的烟雾裹挟着烤肉的香气向路过的行人发动袭击,勾动着这些垂涎已久的食客们坐入那些摆放出来的塑料椅。
张清唯咽了口唾沫,将毛豆与花生努力从脑海中挥去,他左右张望了一阵,最终伸手指向了远处一家铜锅涮肉。
“要不,就那家吧。”
堇时绫瞅了瞅他身上那身制服,没有做出反对意见。
进店选地,起上一只鸳鸯锅,点上两盘羊肉一盘牛肉,再点一份毛肚一份蔬菜拼盘一扎酸梅汤,趁着上菜的功夫调好一盘作料,剩下的只需等待开锅就好。
堇时绫拌着碗里的调料,抬头一看却发现张清唯碗里的麻酱这一会儿的功夫已经没了近半,此刻他盯着他那边的清汤锅手上不断重复着用筷子蘸点麻酱往嘴里送的动作。
堇时绫嘴角微微抽搐,选择了视而不见。
鸳鸯锅里辣锅这一边往往会先开锅,辣椒在“咕嘟咕嘟”翻腾着的辣油与热气里时隐时现,早就已经饥肠辘辘的堇时绫率先用筷子夹起几片肉丢入了面前的锅中。
火锅往往是聚餐时的一个好选择,无论怎么整味道都不会太差,口味也能根据自己的喜好调整,而且吃火锅的时间往往要比吃炒菜的时间要长,一边涮着肉和菜也能再闲聊上几句,无论何时送到嘴边的都会是刚从锅里捞出来的热乎乎的肉和菜。
兄妹二人维持着沉默填充着各自的饱腹感,铜色的锅子与升腾的热气形成了一层模糊的屏障令二人看不清对方的脸,对于共同生活在一个屋檐下的他们,对于彼此的认知也总是像蒙着一层薄雾一样。
堇时绫第一次见到张清唯的时候,他看着还不像眼前这样,那时他跟自己如今的年龄一样,也是在上高一,而她的年龄还小,对很多事情都没有所谓的认知与概念。
那时的他们只是作为一同出游的旅伴,关系十分单纯,相处起来也很好,小时候的她当时还很喜欢那个坐在同一辆车里虽然有些文静但很照顾她的哥哥,他的笑容很腼腆,也十分温柔。
尽管如今想来那可能不过是通过名为“童年”的天真滤镜所呈现出来的景象,不过彼时的张清唯,的确给她留下了一些好感。
等到再次见面时,已经是他们彼此父母准备结婚的时候了,那时候的张清唯……
已经跟现在没什么两样了,对于这个即将与自己成为家人的青年,堇时绫无法说服自己以尽量客观公正的视角去评价,在这点上,张清唯兴许也是如此。
作为独生子女,如何接受来自另一个家庭的子嗣,这个问题并没有所谓的标准答案。
在离开医院时,堇时绫曾短暂地考虑过是否要跟姥姥提起家长会的事,可最后她还是放弃了,原因无他,于情于理她觉得在那样的场合与现状下再去给老人添麻烦实在是不合适。
罢了,只是个家长会,又不是什么要紧的事。
想到这里,堇时绫停下了筷子,开启了这张餐桌上的第一轮对话。
“下个月的第一个周五,你有时间吗?”
张清唯闻言身子顿了顿,随后右手维持着夹着毛肚“七上八下”的操作,左手点开了放在桌子上的手机,打开日历看了看时间。
“目前没有,怎么了?”
“不是什么重要的事,就是那天学校要开家长会……”
堇时绫的手指不自觉地卷起耳边的短发将其绕了一圈又一圈,目光飘向了隔壁桌正在碰杯庆贺着什么的一群大人。
“你要是那天方便的话,可以拜托你来么。”
家长会,一种由学校发起,邀请学生的家长亲属来校内与学生共同了解其在学校内的生活与学习的活动,同时也是某些家长暗地里互相比拼的修罗场。
“家长会……啊,是快到期末的时间了,家长会之后就该放假了吧。”
“差不多。”
在日历上堇时绫提到的那一天添加了一个日程及提醒后,张清唯答应了下来。
“行,没问题,那天下午我几点到?”
“两点就好。”
“高一(七)班?”
“嗯,教学楼四层上楼梯往左第二个教室。”
“好。”
确定完家长会的相关事宜后,桌上又恢复了沉默,只能听到锅里“咕嘟咕嘟”的声音。
两双筷子同时瞄准了盘里最后一个作为甜品的油炸馒头,又在察觉到对方后同时缩了回去。
最后,张清唯伸出手来将盘子朝堇时绫推了推,自己夹起了两叶青菜丢进了锅里。
“还要再点些什么吗?”
“我不用了。”
“行。”
等着锅里剩下的食材被煮熟,张清唯又给自己倒了杯酸梅汤,在清凉的饮料沁入肺腑的同时脑子里也在飞速转着近期的一些杂事,同时姥姥让他多关心堇时绫的叮嘱此时也浮上心头,于是他又尝试性地围绕对方的生活去展开一些话题。
“话说,现在的高中还分文科和理科吗?”
“早就不分了,现在是‘3+3’了。”
“诶,这样啊。”
“嗯。”
“……”
“……”
沉默本身并不尴尬,尴尬的是这份沉默由你缔造,对张清唯这种本就社交力低下的人来说,强行去搭话一个与自己本就关系不好的人还是太过勉强。
他知道自己其实能在许多地方都再象征性地递上几句话,不论是聊聊对方在学校的生活,还是在科目上的选择,至少可以让自己表现地更关注对方一些。
可自己真的关心堇时绫吗?张清唯在心中自问道,除去这层形同虚设的兄妹关系,他真的在意堇时绫的想法吗。
他真的有把堇时绫当作自己的家人么。
他讨厌那些没有意义的寒暄,可又是谁自顾自将所有的尝试都视为毫无价值从而主动放弃,留在原地停滞不前呢。
咀嚼着煮熟的青菜,张清唯再次习惯性地逃避了这些涌上来的自我质询。
懦弱之人会将左右身后的事物尽收眼底,可他唯独不敢看向自己面前。
淡漠之人会模仿着身边人的行为举止假装自己是一个正常人,他解构着道德伦理,却无法理解何为情理。
失望之人会对一切都保持缄口不言,他公正地对世上一切都表示失望,唯独对他自己表现得最为严苛偏颇。
锅里的水渐渐不再沸腾,在心中泛起的波澜也归于平息。
不知不觉已经走向背离道路的两人,在夜幕下向着同一归处走去。